第7章 Chapter7
她梦见自己化成了一枚女仆围裙上的蝴蝶结，在一座大房子里，随着主人的脚步不断四处移动。
这里空空荡荡，装潢华丽，垂着钻石灯饰的大厅里摆满不少贵重的物件，能从墙角的细纹判断出它的古老历史。
当女佣走上楼梯时，她听见卧室里传来悲恸的哭泣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在地，颗颗敲击着人的神经。
女佣放轻脚步走了进去，看见床上躺着一个死去的病人，身边的医生正忙于安慰一旁泪流满面的贵妇人，然而再多关乎“节哀”“愿他安息”的言辞，对一个陷入极度悲伤的人来说，完全是无济于事的亡羊补牢。
洛儿很能理解妇人的痛苦，如果不是现在外形的束缚，她几乎就要上前安慰那个可怜的女子。
想法顿生的一瞬间，眼前的众人突然无影无踪。
只剩一间死寂的卧室，虽然很干净，但没有半点生气。
寄生的女佣正用抹布擦拭着床柜和墙面，吹散了绵密的蛛网，摆正桌角的相框。
里面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洛儿本来只是瞥过一眼，不料，随意的目光立刻被正中间男孩的脸庞钉住了。
他长得像极了一个见过的人。
她认识的男人并不多，所以很容易从记忆里调取片段来对上。
很明显，除了弗朗西斯，她找不出第二个和相片中更相像的人。
那这样一来，洛儿已经能够做出判断:
不幸的逝者应该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大概就是那位悲伤的女士。
但此刻，弗朗西斯和他的母亲在哪里？出于莫名的关切心理，她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度过了这段丧父后的时光。
潜意识里，她不想看见他难过。
虽然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比亲人去世更锥心刺骨的痛苦，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生生覆住用于呼吸的器官，让人难以在窒息中保持冷静与漠然。
直到女佣谨慎地敲响了一间房门，她终于看见了一个男孩，坐在一张高大的书桌前，正低头忙着什么。
女仆走近，端上一块鲟鱼三明治:“维兰德少爷，您的点心。”
原来这就是小时候的弗朗西斯。
洛儿怀着一种奇异又好奇的心思，忍不住朝他多张望了两眼。
果然是个相貌可爱的小少年，比相片上更成熟了点，穿着白衬衫黑背心，迷人的金发相当抢眼，和长大后的模样可以说是等比例缩小。
可是他的神情和未来的他，几乎是截然不同。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沉郁的弗朗西斯。
虽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眉间的忧思完全超出了这个年龄本该承担的重量，苍白的脸色像只没有生命的瓷器，情绪在他脸上刻下了道道裂痕。
即使女佣和他搭话，他也只是一声不吭，只专注地翻阅桌上的文件。
而洛儿以她现在的水平和阅历，也没能看懂他看的文字到底属于哪个语种，而他却能娴熟地一份份处理完毕，就像个年龄翻倍的大人。
但她能判断并感受出，他对它们毫无半点兴趣。
可是他再不开心，再感到难过或是悲伤，她也没看见一滴眼泪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流下来。
但没有人生来坚强，特别是一个孩子，尚且没有锻炼出刻意抑制情感的天性。这些负面情绪理应得到一个天然的宣泄口，畅快释放后才能让人从悲伤中挣脱。
然而根本没有人在乎他在想什么。
即使父亲去世、母亲在伤心之下远走异国，只留他一个人度过这段最需要陪伴的童年岁月，也不会有人愿意聆听一个孩子的心声。
就像现在的他，大家只关注一名教授表面上的一切，诸如身份、学识、地位这一类足够完成个人定义的东西，可这些再完美、再引人羡慕，也没人知道掩去这些光芒的他，真实的内心是什么模样。
但即便她了解这段过去，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孤独，洛儿也不敢靠近他。
虽然她很想去尝试。
学生在弗朗西斯的办公桌上发现了新鲜的白山茶，甚至还淌着清晨特有的露珠，清浅的香气从花瓣中钻进流动的空气里。
“没想到维兰德教授喜欢白山茶。”女生们不约而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教授有这样浪漫的一面。”
“我记得白山茶的花语。”有人插话道。
“我猜大概是纯白圣洁和完美，那倒很符合他的人格。”
“可不止于此。”那人挑了挑眉，“还有另一种含义，理想的爱。”
她故作神秘地小声低语，立时引起周围一众学生探究的神情:“那会是谁？”
“太难猜了。”他们既无比好奇，又希望渺茫地摇了摇头，“教授从不透露他的私人生活，我们也不敢问，虽然我们都很想知道，他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一阵兴奋的议论之后，终于有人挤了个眼神，声音瞬间沉默。
弗朗西斯走了进来。
“晚上好，教授。”
“晚上好，有什么事吗？”他带上门，在人群灼灼的眼神中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您一会儿有计划吗？可能要耽误您一会儿时间。”
“我的母亲要来家里看我，不过晚一会儿没什么关系。你们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我们是来向您请教问题的。”异口同声地回答。
结果直到最后，弗朗西斯为他们每个人都答了疑，也没有哪个勇士敢问白山茶相关的隐私。
在这样一个向来代表完美无瑕的高贵绅士面前，所有人都不敢将隐秘的好奇心宣之于口。
等最后一个人结束了学术提问，弗朗西斯终于空了下来。
他替桌上的白山茶换了水，洒了适量的营养液，俯身闻了闻香气，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摇曳的雪白花瓣。
回到家时，母亲玛蒂尔达夫人已在餐桌前里等候多时。
“抱歉，母亲，工作上有些事情耽误了。”他把脱下的大衣递给上前的男佣，随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总是这么忙。”玛蒂尔达夫人宽容地说。
她是一名优雅的贵族妇人，即使年逾五旬，保养得仍相当不错，白皙的肌肤只能看出淡淡的褶皱，可惜象牙般的脖颈处露出了难以遮掩的颈纹。
“只是今天难得晚归。”弗朗西斯将葡萄酒倒入她的杯中，笑了下，“正好碰上您突袭来看我。”
玛蒂尔达夫人没有答语，只是静静地端详着她的儿子，神情骄傲却歉疚。
——骄傲于他的优秀给她带来的荣光。
然而又羞愧于他优秀的背后，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参与。
“怎么了，母亲？”察觉到她的注视，弗朗西斯不失礼貌地询问。
收回目光，玛蒂尔达夫人低下头，边以餐巾掩口，喉咙里轻轻咳了一声。
“你还在责怪我吗？”她重又看向他，头顶银白的吊灯映出这张优雅脸庞上的抬头纹，“关于我作为一个母亲，曾因失职给你带来的不好回忆？”
“我早就淡忘了。”笑容从他安静的眼中飞速掠过，此刻的语气听起来极平和，仿佛不过在谈论一件日常琐事，“我能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过去我的确有过抱怨和苛责您的时候，但那毕竟都过去了。没有什么是时间抹平不了的，而现在，我只希望您能够幸福，如您所见，您的儿子过得相当好。”
玛蒂尔达夫人紧抿双唇，灰色的眸子认真地盯着他。等他说完并饮了一口葡萄酒，才说:“我当然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如意。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当初错误的决定而懊悔不已，最让我自责的是，在你最需要母亲的时候离开了你，让你被迫承担了许多本不该承担的责任，因此我不敢让你原谅我。”
“我早已与自己和解了。”他坦然地接过母亲的目光，“我说过，你不用再道歉，而我只想活在此刻和未来，找到除了抱怨和厌倦以外的生活意义。”
“所以那个女孩对你来说，也是生活意义的一部分？”
闻言，他挑了挑眉。
“果然被您发觉了。”
母亲永远是世界上最敏锐的观察家。
“你瞒不过我的，弗兰，”玛蒂尔达夫人叫他的昵称，看出儿子异样却并不打算掩饰的神态，眉目间突然浸满笑意，“我从你的身上，闻到了特属于女孩的味道。只是我很好奇，她对你来说，是否超出了omega对你的意义？”
“您既然这么问，那您早已有了答案。”弗朗西斯微笑着回答。
“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千万不要让女孩猜你的心思。”玛蒂尔达夫人抬起下颌，温柔的眼眸目不转睛地锁住他，“那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又累又难，如果她孤独且缺乏安全感，那会是你的错。”
“请您放心。”他回答母亲的目光沉静而坚定，“我不会让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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