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这几天洛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久到她差点以为外面的世界已经轮回了几个世纪。
直到门铃骤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正陷入新的发呆周期。
寂静突然被打断，在门铃响了不止十声后，洛儿终于反应过来，没穿拖鞋便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没披大衣，只穿了件衬衫，发丝微乱。
是弗朗西斯。
“你……怎么来了。”慌乱间，她没有注意到对他的称呼已从“您”变为了一个更亲密的词。
“我知道你需要我。”
“你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多三小时零八分钟。”弗朗西斯一只手扶着门框，抬腕扫了眼表盘，“现在是十分了。”
“我很担忧你。”他放下手臂，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局促不安的面孔。
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她低下头错开他的目光，“我没事，是你太敏感了。”
他在话音落下的两秒内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抬眼去看他脸上露出的神情。
“你今天下午五点，给我打了电话。”
洛儿低着头解释:“没有，只是打错了，你知道，曲面屏总是容易误触……”
“所以你误触了六次？”弗朗西斯打断她，伴以一声喉咙里发出的轻笑。
她还是没敢抬头，不过她猜测他的眼里一定带有嘲笑的意味。
于是她终于抬高了下巴:“只是意外。”
他果然在微笑。
只是并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反而温柔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在碰触到这道目光时，她自以为像刺猬般坚硬的外壳一下子碎裂了。
“对不起。”她突然鼻子发酸，慌忙低下头掩饰，“弗朗西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难以克服。”
她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带着喉咙里压抑的哭腔，仿佛畏惧着前方面临的未知海面，一步步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恰好抵住了角落的一架开盖钢琴，背部的肌肤浮现出琴键的印痕。
钢琴的清脆声响随即震动，那一刻，如同潮汐与海浪此起彼伏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敏感的神智。
一刹那，眼泪从眼眶中突破自尊的堤坝，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潮汐汹涌，卷起心脏里的不安与压抑，倾诉的欲望顿时随浪潮流泻而出。
“我太糟糕了……”
“我什么也做不好，我不仅心理有病，也蠢得不可救药，老师一个月前让我交的作业，我拖到前天才开始做，真的不是因为我懒……是因为我不会，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完成那篇论文，完全没有灵感，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一个小时，发了半天的呆也没能敲下一个字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物……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反思起以前塞西尔指责我的话，他骂我是家里的败类，说我是个丢脸至极的精神病患者，智商就和我的癔症一样，低贱又令他感到羞耻，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重现，像扩音器一样不断强调，搅得我即使闭着眼也完全睡不着。”
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她感觉到额头触上了一块温暖的胸膛，随即自己就像一块冰被火焰包裹，安然融化成静谧的溪流。
肩膀随即被他的手臂环绕，气息缓缓摩挲着露在外面的肌肤，奇妙地，瞬间停止了抽搐般的颤抖。
她像一只躲进巢穴的雏鸟，终于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找到了避难所，收拢自己沾湿的羽毛，把脑袋埋进树枝和叶片的交错之间，在外面剧烈的雨滴声中酣然安眠。
胸□□叠，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听见他的声音裹挟着三月的风，缓缓在耳畔间穿梭。
“塞西尔是你的哥哥吗？”
她点点头，有些惊讶于他的猜测之准确。
“他仅仅与你有生理上的亲缘联系。”他的手指摩挲她的发丝，“所有他对你的无端指责，你完全可以忽略。”
“但他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去世了，就只有塞西尔与我有最深的血缘，所以哪怕他用最难听的言词责骂我，看着他那张酷似母亲的脸，我始终摆脱不了和他的兄妹关系。”
弗朗西斯沉默了片刻。
手指始终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地抚摸着她的脑后，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兽，却没有追问下去。
也没有问塞西尔为什么这么恶毒地咒骂他唯一的妹妹。
他大概猜到了缘由，便不愿意主动揭开伤疤，让那块血淋淋的皮肉翻起刀割一般尖锐的疼痛。
除非等洛儿自己提起，他不会让她再次陷入暗淡的回忆。
那样的过去黑暗而压抑，就像每个遭受过校园霸凌的小孩，在长大成人后都会选择将这段记忆封存在角落里，每次不由自主地打开，都会产生一种类似于自虐而折磨的情绪。
更何况这样糟糕的记忆来源于最亲近的家人，她一直以为能够坦诚相待的亲兄长，却不吝啬用最肮脏的词汇，像倒垃圾一样发泄给自己的妹妹。
弗朗西斯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不加以阻止，他清楚这无疑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这样卑鄙又没有道德的儿子，不能指望他有个正常的父亲。
“弗朗西斯。”寂静之中，她打破呼吸的缄默，叫了他的名字，“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所以他们都因为我活着没有意义而给我白眼，因为我浑身都是错……我从不奢望有人爱我，因为能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已经够好了，毕竟……”
“我爱你。”他打断她最后一句话，温和而轻柔地看着她，“还有我爱你。”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鼻子骤然一酸。
“谢谢你。”她忍不住拼命想要抑制的眼泪，缩住肩膀，任由它破碎而出，“你是除了我的母亲之外，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那是我最大的荣幸。”
洛儿咬住下唇，愣愣地凝视着他，几乎要用眼睛完完整整地拓下他的轮廓，生怕他从自己面前凭空消失。
然后她颤抖着伸出右手，抬起手腕，展开蜷缩的五指，犹疑而试探地贴上他的脸颊，却在半英寸之外犹豫着停住。
他用眼神鼓励她的摸索，见她停下，忍不住弯唇微笑，抬手握住她细弱的腕，引导那只羞怯的少女掌心覆上自己的半侧脸庞，感知她细腻的指纹，以及像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一般的灼灼体温。
在片刻的停留之后，她再次缩了回去。
“你可以像对待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待我。”她重重地说，像是强调，“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有人格缺陷什么的。”
“我对你已不止于正常人，甚至超越了朋友。”他的琥珀色眼睛坦诚地看着她，“难道你还没有发觉吗？”
“……你指的是，alpha和omega的标记之类的？”洛儿犹豫了足足半分钟，才艰难地提起这个令人脸红的事实。
没想到他仍然摇了摇头。
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想法:“虽然我得感激信息素带来的契机，让我得以遇见你。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永远信任我，把我当成你最坚定的那一道心理防线，每当你感觉难以呼吸的时候，不妨让我陪在你身边，或许可以略微缓解你的孤独。”
“不不，我可以学着去克服自己的脆弱，困难还需要我一个人去面对。”
她拒绝的样子很像踩到别人脚后连声道歉的神态，弗朗西斯当然明白她的心理，不由得露出无奈的微笑。
“你并不需要逼迫自己坚强，这并非短时间就能掌握的本领。”他耐心地解释，“我想在这之前，陪你慢慢地学会它。”
洛儿觉得自己正踩在悬崖边上，脚步飘忽，身体随时作前进亦或后撤的姿态。
底下或许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新的光明与白昼。
但她真的很想做一个正常人。
她想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肆意奔跑，表达自己淋漓尽致的爱和恨，感受生命在体内拔节生长，接受那个并不完美却能够自信的自己。
可这些别人眼里轻而易举就能掌控的东西，她却无论怎么努力也学不会。
所以她的声音永远小心翼翼，生怕用词触碰到了别人的禁忌，引起后者的反感，在弗朗西斯面前也是如此。
于是她哑着嗓子，捏着袖口的棉质衣角，微弱地开口:“我怕我只会给你添麻烦，没有人愿意真正靠近我这样的人。而且，要是你看到了那个更真实更丑陋的我，恐怕会……”
“那是因为你也没有看到真正的我。”弗朗西斯打断了她，缓缓弯下腰，温柔地视线与她平视，“我在众人之前所展现的，是隐去了缺点和黑暗的我。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一面，都被我主动藏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因此才会给你造成那样的表象。”
“可是你能很好地隐藏，而我却做不到。”
“因为我早已接纳了它们，所有缺陷和阴暗面都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坦然接受会比掩饰和恐慌结果好得多。不用担心会被人群看出来，即使他们不喜欢甚至可能会憎恶，也用不着费尽心思装出完美的模样讨他们的欢心，那完全没有必要。但同时，我也在学习如何变成更好的自己，所以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请求。”
“……我担心我做不到，接纳自己对我来说，可能太难了。”她不确信地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蝇。
“你并不用刻意去学习。”他捧起她的小脸，“现在你只需要考虑一件事。”
温柔地锁住她飘忽的眼神，他说:“明天休假，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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