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但洛儿并没有答应他的邀请。
因为在截止日期的前一天，班长再次下了最后通牒。
“你今天零点前要是不能交作业，恐怕最后的分数会不好看。”
接收到这条信息，洛儿抬头看了眼电脑屏幕。
不幸的是，字数还剩不少。
可她真的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了。这门课对她来说如听天书，即使翻遍了资料，参考了许多教材，给再多时间也难以凑齐需要的字数。
这份作业堆在日程表里，让她焦虑得如坐针毡，回复班长信息的手指颤了颤:“好的，我会按时完成。”
但很显然，她根本做不到这项承诺。
苦恼地揉着太阳穴，忽然，她听见弗朗西斯关切的声音:“还在为论文发愁吗？”
她点点头。
“什么题目？”
洛儿如实相告。
他站在身后略一思索，微微倾身，贴近了洛儿削薄的后背。
呼吸围绕在她的发顶，她下意识绷紧身子，意识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
“我曾选修过这门课程。”他说，“我来帮你。”
洛儿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你要帮我完成作业？”
“我不能得到你的信任？”他低下头，迎上她难以置信的眼神，笑问道。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你一天有那么多工作要忙，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占据你太多时间。”
“难道你不相信我的效率？”弗朗西斯向她微笑，“每个人都有专长，你擅长艺术和文学相关，而我对这类需要计算的学科应该足以应付。但我只会给你提供一些启发的点，至于剩下的任务，需要你独立思考并完成。”
他的把笔记本往旁移了点，开始翻阅起身旁堆成小山的资料。
时间仿佛静止，她看着电脑屏幕里反射出他专注的面容。
这双沉静如海的眼里，仿佛藏着一座快要苏醒的浩瀚宇宙，她愿意在这样的银河里自由呼吸，探寻深埋于一颗颗星尘与彗星之间的奥秘。
洛儿向利兹大学哲学院发送了申请转学的邮件。
发送进度条满格的一瞬间，她竟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意味着你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准备入学考试，请相信自己。”弗朗西斯从图书馆把她需要的书搬了过来，按照类别摆放好。
这次她没有任何犹豫，前所未有的坚定升腾而起，促使她朝他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她觉得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为了真正热爱的东西而努力尝试，总比徒劳自我否定好得多。
在正式备考之前，弗朗西斯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并且每天都能带给她惊喜。
他的脑子里好像装着数不胜数的有趣之地，但又似乎都是平日里数见不鲜的美景，一切有了他才有所不同。
他鼓励她主动向别人开口，在他们因为她的美貌而赞叹时，得体地表达感谢与谦逊。
当然她还是会有些羞涩，这时弗朗西斯就会悄悄攥住她的手指，暗示她抬起头，大方地接受人们传递来的善意，并用礼貌的微笑给予回应。
生活因他而改变，虽然是以一种闯入的姿态出现在她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但却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生来就该拯救她。
他是她一直所梦想成为的人，优雅、自如、拥有出众的才华与学识而光芒万丈。
可以说，几乎没有少女不喜欢做梦。
只是或多或少程度和内容会有所不同。善于幻想、处境优渥的女孩会有更丰富的联想和希冀，她们已生活在父母友人构筑的美好现实之中，梦境难免更加瑰丽烂漫。
而另一部分女孩与前者相比，缺失了大半幸福和足以在生活中令人愉悦的环境，往往忘记了给梦上色。
也或许是想而不能。
例如洛儿，她能凭借细腻的艺术细胞调出最接近幻境的颜色，并根据命题作业，在规定时间内绘出想象中的天堂。
然而她笔下的天堂，连她自己也不能够让自己信服。说不上是少了哪些必备的元素，但总难免染上暗色的基调，与那个代表幸福和幻想的名词格格不入。
对此德努瓦老师表示理解，并用他艺术家的同理心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发出叹息:“你需要一个真正的天堂。”
她想，自己现在找到了。
洛儿和弗朗西斯共同走在教堂以外的枫叶大道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之上。脚下的落叶不知休止地发出细碎的响声，传入她耳里却像是飞鸟的翅膀，随着风慢慢地抖动着羽毛。
正像尼采所言，她用极度的快乐和实在的必然去体验这种梦幻，男人手上传来的温度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以现实的存在陪伴在自己身边，并非是虚无，亦或是无法感知的梦境。
他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并且在此刻，他只属于自己一人，他的时间、他的日程，被自己一个人所独享。
没有什么是少女办不到的事。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顿时令洛儿感到欢喜。
笑容忽然涌上唇角，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时，手里还剩半个蛋卷。
她把它用掌心掰碎，扔向了在地上走动的白鸽，看着后者忙碌啄食，心满意足地飞向了不远处教堂的尖顶，成片地栖息。
整点的钟声悠扬地飘至天空，缠绕着浮动的云端和微风，唱诗班的歌声随着日影的偏斜，染上圣洁和神明般的橘红光晕。
洛儿仰起脸，注视着教堂外的天使雕像，一座自小时便看过无数次的艺术品，此刻正在颂歌和夕阳的沐浴下安静地俯视前方，神色恬淡，像是在专注聆听优美的吟唱之声。
它的底座下是一个水池，碎珠溅玉般的喷泉发出哗哗的声响，形状如同一座祭坛。
有许多人在这里许过愿，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几乎每个信徒都会向水底扔点钱，再悄悄许个愿望。
弗朗西斯往里面投了一块金属品，水波顷刻掀起，漾开圆圈形的涟漪。
洛儿一开始以为他扔的是硬币，直到瞥见清澈的水面，才意识到那是一枚刻着家族姓氏首字母的袖扣。
不过他毫无吝惜之色，仿佛这只是个可以轻而易举扔弃的累赘。
“身上没有硬币，只能用它来替代了。”他微笑着耸了耸肩，侧脸看向身旁的少女，“现在你不妨许个愿，让神祇听到你的心声，据说这里很灵验。”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双手合拢握拳靠在胸口，在心底念念有词。
十秒过后，她睁开了眼。
“你向神许了什么愿望？”
“我跟他说，”洛儿虔诚地看向天空中掠过的飞鸟，盯着它们轻盈的白色翅膀，“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能够释放坏情绪的地方，坦然地接纳自己的内向和自卑。”
“很美好的愿望。”弗朗西斯弯起唇角。
“你的愿望呢？”
“我的愿望是，”他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微笑道，“我身边的女孩能够祈愿成真。”
“谢谢你。”
洛儿靠近他，后者极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让少女的耳侧倚着自己的胸口。
心跳有力地跳动，伴着教堂里飘来的阵阵颂歌，像月色下神秘而迷人的潮汐。
“真的会有神愿意聆听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女心声吗？”片刻后，她问。
“会。”她听见他毫不犹豫的肯定，“你所看到的，听到的，以及感受到的一切美好，都是神对你祈愿的回应。”
“可他忘记了我的母亲。”洛儿低声说，“她没有得到神的赐福。她曾经是上帝的忠实信徒，如此深爱着我的父亲，可他不仅背叛了妻子，甚至总是打她。虽然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但至少我想，她终于解脱了。”
“所以上帝补偿给她一座天堂。”他把她圈进怀里，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我会永远保护你，让你忘记你父亲带来的阴影。”
闻言，她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甚至忘记了做表情，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专心地盯着他清澈如镜的眼睛。
——她该怎么让他意会，自己心里想要传达的庆幸。
庆幸他是弗朗西斯。
庆幸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像一束光一样闯进来的人是他。
因为过于敏感，过分害怕被鄙夷、被轻视，所以拼了命地想要找寻任何鼓励的话语和肯定的微表情。
但如果在他言语或神态中发觉到片刻的不耐与耻笑，那无疑会无限放大，比素来漠视自己的人诘责她更崩溃。
她想，那样的话，她会比以前更厌恶自己。
但她又觉得，他一定懂这一切说不出口的感激。
因为他是弗朗西斯。
他理解她的玫瑰为何凋零，又懂得如何让它在花期来临之际，再次结出少女深埋在斑驳表面下的希冀。
洛儿倚着这副肩膀，伸出手，搂住他的脖颈。
“我以为像你这样从事医学或理科的人，都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看见了他胸前的纯金十字架吊坠，手指抚上那块圣洁之地，灼热的脸颊轻轻地贴近，“毕竟你们一直在用毕生的论证推翻神存在的猜想。”
她听见弗朗西斯在头顶极轻地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幼时便建立的信仰。那时没有父母在身边，我在孤独中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时光，只能靠信仰得到慰藉。”
他的语气温和得近乎呢喃，却令她不禁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失言，竟引起了这段并不好的回忆。
抱歉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正凝视自己的眼睛:“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仍是毫不介意地看着她微笑，鼻尖贴上她的鼻尖，亲昵地摩蹭着:“这并不是什么禁忌，更何况我对你不需要有秘密。你当然可以尽情了解我的过去，我也一定坦诚相告，只要你愿意的话。”
浅金的长发在他的指间一寸寸滑过，娇小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白皙而脆弱，睫毛像修长的羽翼，在这张素瓷般的脸上投下些微阴影，冰蓝色的透明瞳孔朝他露出少女特有的娇羞笑意。
她看起来就像从水中幻化而出的精灵，如此令他深深着迷。弗朗西斯一直觉得，如果童话里的人鱼有了实形，那会和她一模一样。
玫瑰十字会的传说中，水精灵本没有灵魂，人的爱与认同赋予了她生命，因此得以存在于世间。
但弗朗西斯想，她并非虚幻的人鱼，自己所爱的少女理应得到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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