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弗朗西斯的车停入画室外的白线内时，房间里面的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笑。
那辆雪白的车身才掠进视线，所有学生皆不禁闭了唇，纷纷聚拢在窗边，向外面投去惊讶的目光。
“那是维兰德教授的车。”洛儿身边的姑娘低声道，“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见他。”
那个名字一钻入耳里，立即如同小针刺进敏感的神经。本来专心于绘画的洛儿呼吸陡然一滞，指间的勾线笔下意识停在半空，抬头看向窗外。
伴随一阵类似于兴奋的惊呼，车门匀速打开，男人浅灰色的羊毛大衣逐渐出现在视线正中央，身形颀长，风度优雅，慢慢朝这里走近。
忽地，众人眸子瞬间陷入惊羡，而后尽皆露出不约而同的笑容。
一道和风不疾不徐地从窗外吹进室内，恰好轻吻洛儿的半边脸庞，拂起贴面的金发，微微遮过她紧张而期待的瞳孔。
胸口泛起略快的心跳，手心里蹭出细密的汗，她感到喉咙有些发涩，几乎说不出话。于是为了掩饰这股紧张，她抬起手腕，指尖理了理被吹乱的发丝，往后拢到了耳畔。
直到那道浅灰色的身影踏进画室，她终于让心脏略微平复，装出若无其事的外表，继续将目光投往面前的画架。
这块木制板子不大不小，刚好能够遮住她的面孔，好让她能够自我安慰地心无旁骛。
倒是画室里所有的学生都陷入了崇拜的神情里，自他出现在视线里，便从未停止眼神的追逐，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的惊喜与仰慕。
然而当事人似乎早已习惯于被类似的态度包围，安之若素地看向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子，修长的手指握住后者递过来的瓷杯。
“刚煮好的白咖啡，四分之三块方糖。”
弗朗西斯笑了声:“你倒记得比我的助手更清楚。”
“那他基本需要走人了。”
中年男子是这间画室的主人，他多年的至交德努瓦，向来言谈幽默而不缺乏温文。
热咖啡的香气扑入神经，弗朗西斯嘴角犹带笑意，琥珀色的眼睛略略扫了四周一眼，瞥见坐在不远处的两位裸体模特。
她们都是年轻漂亮的花季少女，身体美好如清晨花苞，蓬勃的生命力与原始的性诱惑交缠相绕着钻入大脑，没有人会在乍然看见这两朵玫瑰时，能够表里如一地保持镇定。
然而他偏偏仅是扫过一眼，随即弯了弯唇，露出欣赏的微笑，然后镇静地弯下腰，在一张窗边的位置坐定。
全程目光从未多做停留，仿佛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老师，这是我的作业，请您过目。”一旁传来学生清晰的请求，弗朗西斯微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友人接过那幅练习画，瞳仁上下转了一圈，眉头微蹙道:“或许你需要点灵感。”
“要不，我让塞西莉亚当你的模特？”德努瓦示意左边的模特侧身，“她的玫瑰色肌肤向来能给我带来许多灵感，我认为你应该也不例外。”
“看来灵感对于艺术来说，是一件致命的因素。”弗朗西斯说。
“正如化疗需要射线才能消灭癌细胞，灵感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恩赐，没有它，那脑袋里的一团迷雾也无法驱散，手里的笔便像无头的苍蝇。”
“所以我不适合艺术，天生缺乏灵感。”
“可惜了。”德努瓦笑着打量他，“我们敬爱的教授瞧上去极受维纳斯眷顾，长着一张连米开朗琪罗也要惊叹的标准美感脸孔，却是严谨和理性的忠实信徒。”
“对我来说，理性也未必不是缪斯。”
“缪斯”尾音未落，嗓音突然微沉。
——如同雾霭忽隐，他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两名模特的不远处，有位坐在宽敞飘窗上作画的少女。
她白皙的后颈，还印着前夜他所标记的痕迹。
那头浅金色的长发像一面透澈的镜子，极清晰地映入弗朗西斯的眼底，伴随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画架，须臾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来自人世间的缪斯。
她仿佛坐在亘古不化的冰川之上，身下是流动的海水，正与升起的金粉色太阳共同融化，逐渐浸没那双纤细而白皙的脚踝。
他甚至想去提醒她所处的危险，但缓缓氤氲的紫罗兰色海雾遮掩了他的视线，令脚步在安静的呼吸间失去了向前的意识。
她和昨夜那个虚弱却调皮的少女明明共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以及同样一副身体，却仿佛分属于两个灵魂。
昨夜的她，是浑身散发诱人香气的妖魅，如同血红果酱般甜蜜而罪恶，引他在不分黑白的沉沦之间共尝禁忌的果实。
而此刻坐在不远处专注作画的少女，纯净得近乎透明，周围的空气也如同邈远清澈的深海，围绕住这位不谙世事、干净洁白的人鱼。
时间静止得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自己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凝滞，于是就这样怔了片刻，任凭扑面而来的惊讶攫住神经，听觉也失去了惯常的敏锐。
“弗朗西斯？”
一切失声之时，耳边响起了德努瓦的叫唤。
如同钻进大脑的闪电，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绷，他从迷雾中挣脱，恰巧对上友人忍俊不禁的笑容:“怎么回事？你并不是第一天看到我的模特，更何况我以为再迷人的胴体，在你眼里都自动化成了可供研究的骨骼。”
可爱的画家朋友，竟误会了他所关注的对象。
他笑着摇头，指尖勾起瓷杯的边缘，极优雅地抿了口咖啡。
德努瓦见他没有回应，短暂的困惑之后，一下子领会了这位教授的目光所在。
“噢，那是洛儿，一个聪明的姑娘。”艺术家果然善解人意，替弗朗西斯回答了他心底想问的问题。
“她看上去也相当漂亮。”
“是吗？”德努瓦棕榈色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淡笑，“我以为你不具备审美力呢。”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我确实不够了解常人的审美观，但在我眼里，那位姑娘很美。”
“她确实漂亮，没有人见了她会觉得她相貌普通。但我奇怪的是，你居然会有一天对美女产生兴趣。”
“好奇心人之常情。”
他淡淡道。
教授并不愿意为他短暂的失态而多费唇舌，德努瓦自然洞悉这一点，极迅速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架子上有刚送来的晚报，你不妨先行翻阅，再等十分钟我便可以下课了。”
弗朗西斯颔首，接过那叠薄薄的灰纸，刺鼻的油墨瞬间像针尖刺破嗅觉细胞。
琥珀色的眸子仅扫了两行，便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但作为一名绅士，他的喜怒很少在面上过多表露，仅仅是皱了皱眉，瞳孔里的漩涡快速地隐去了光芒。
“那些整天挖空心思胡编乱造的记者又编排了些什么？”德努瓦捕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一面替一位男学生调水彩颜料，一面抬眼笑问。
那位学生应该是想画一丛鸢尾，却难以融合出符合心理预期的颜色，故此耐心失控，一气之下打翻了一地多彩斑斓的水泊。
“噢，你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德努瓦脾气相当好，即使被弄脏了心爱的柚木地板，面上仍然和颜悦色，“我想你需要一种具有神秘感的蓝紫色。”
“是的，老师，很抱歉我泼脏了您的地板，但您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男学生惊异于导师与自己的共鸣，忍不住红着脸为自己适才的行为弯腰道歉。
“啊，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鸢尾在德国的花语。”
“神明？”许久不发话的弗朗西斯挑动眼睑，将晚报不动声色地放回了墙上的架子。
“尊敬的教授，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德努瓦放下手里的笔刷，一本正经地盯着对方琥珀色的眸子，“我一定又受到了大肆抨击，我猜的对吗？”
“抱歉，您猜错了。”弗朗西斯倚着白漆门框，一丝不苟地扣好大衣的单排扣子。
“教授，每当您没有说真话的时候，瞳孔总是会不自觉变浅一个色号。”
“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先生。”
“那是画家的直觉，从来不需要任何科学依据。”德努瓦耸耸肩，笑了声，“教授，您全身上下都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我最欣赏的还是您这副漂亮的眼睛。它像一条严实的斗篷，善于遮盖您想要隐藏的情绪，可惜难免会背叛您的内心深处，就像此时此刻，您在向我隐瞒我再次被恶语攻击的事实，不过是为了照顾我的想法和脆弱的心灵，对吗？”
时间静默了三秒，似乎挂钟特意减缓了三次小幅度移动，弗朗西斯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他仅仅是用琥珀色的眼瞳看着德努瓦，略略后仰，挺拔的上身绅士地微倾，随后弯起了唇角。
“亲爱的画家先生，您现在一定非常想得知报纸上的内容，但又不愿亲眼看到自己一贯坚持的理念被一群顽固愚蠢的货色言语攻击，因此坚持要我来担任这个简要传递信息的角色。虽然我并不愿意这样做，但既然您决意如此，那我也只好告诉您，事实确实如您猜测的那样，他们认为，您采用裸体女子当模特，是对艺术极大的侮辱。”
“果然如此。”德努瓦摸了把下巴的青色胡茬，“怪不得索斯画廊告诉我，近期我的画被多名收藏家宣布为最不受欢迎的作品。”
“不过卖不出画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没钱吃饭而已，少吃一顿也瘦不了十磅肉，不是吗？”说完，他自嘲地向弗朗西斯微笑，引发后者无奈的目光:“我无权干涉您的想法，不过您确实该减一减体脂了。”
“请不要转移话题，教授。”德努瓦突然正色，“您作为一名医生，病人在需要诊断时不可能穿得严严实实地接受诊察，甚至裸露半副身体也在所难免。您告诉我，在看到那些肉体时，您是用什么样的目光观察的呢？”
“我从未有过任何其他想法。再美丽的姑娘，在我的诊疗台上也只是一个需要我来帮助痊愈的病人，此外，我敢拿我一生的职业荣誉发誓，从未因为一副漂亮的身体而有过片刻的非分之想，我只相信心灵感应带来的。”
“我一直很了解你，弗朗西斯，你是我所认识的贵族中品德最为高尚、最表里如一的人。”德努瓦从座椅上起身，走近他，“所以你一定与我有同感。在我眼里那些模特都是灵感的来源，裸露身体来提供作画参照不过是激发艺术的一种形式，与公法、与私德毫无关系。然而那些记者居然形容我为色欲熏心的饿狼，卑鄙无耻的登徒子，这如何令我不恼怒？”
“淡定，德努瓦，你的行为已是打破了常规，既然你敢走违背公序的道路，便该敢于接住责备非难的目光。”
“话虽这么说，但早晚有一天得将这该死的封建世俗狠狠踩碎。我游历各国，还从未见过有白金公国这样科技还算发达、思想却如此该死地落伍的社会，偏偏我还生在这里。”
德努瓦毫不掩饰地表达愤慨，却被弗朗西斯以微笑的眼神示意而闭上了嘴，随后收拾了桌上的工具，洗了洗被颜料染蓝的手，扭头向学生宣布了下课。
画室立刻爆发骚动，收拾画具和谈话的声音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德努瓦的脸上突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以其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向弗朗西斯翘了翘八字胡。
“如果我一贯引以为傲的嗅觉没有背叛我的话，”他的笑里带了几分神秘，“在你来之前，我就从这间画室里闻到你的味道。别告诉我真是她，”
他眯了眯眼，没等对方回应便抢声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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