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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四月初六晚,时大梁天子于沁春园设百臣宴,宴请百官,以酬镇军大将军封兰越护国凯旋之功。

        宴中,天子畅饮,感上苍赐将星于大梁,赐大将军封兰越良田百顷、黄金百两。

        大将军无可推辞,遂拜谢,一夜之间,封兰越三字名满京都。

        谢玉携着醉意回到相府时,已是亥时三刻,他站在府邸前,凝神望了几眼高挂的大红灯笼与月色下的石狮子,才悄声入府。

        儿女应当熟睡,他想,迈入垂花门,正犹豫着先去哪边瞧一眼,却见两边及正房所在,尽是灯火通明。

        酒意瞬间醒去大半,谢玉示意身侧人噤声,拧眉朝里走去。

        正屋内,谢云颐望着沉默不语、一直在她眼前来回踱步的谢祎,终于因为困倦有几分不耐烦的恼怒,“够了吗?”她道,纤纤细指揉着眉心,“一晚上了,你还要纠结到几时,到底答不答应我,一句话的事。”

        因对方是自己胞姐,谢祎没办法朝对方撒火,但这事到底太过匪夷所思,他没办法平心静气,“阿姐,这是答不答应的事吗?你简直就是在胡闹!”他道,指着门外边,“那封将军是什么人,十八岁,三败外族,官居从二品,你让这样的人物,入赘相府,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自谢祎在酒楼看见自己落泪后,谢云颐便没想着再隐瞒,她直言不讳地道出喜欢封将军一事,但不想嫁给他,而想对方入赘。

        谢祎当场就懵了,一言不发地带她回家,然后两人便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僵持在正屋里。

        “我没在胡闹,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我相府配不上他?”面对谢祎,谢云颐向来没有半分示弱。

        主要是这事儿也没法示弱,她想了想,到头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实在难看,倒不如闭嘴什么都不解释,权当长安街遥遥一眼,仗着性子娇惯,看上了就非得弄到手。

        可谢祎却知道自家阿姐并非真的刁蛮任性之人,没道理一句喜欢,就如此行事。

        “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谢祎郁闷道,他原本还以为对方说的是玩笑话,没想到越说越真,“阿姐你好歹给我个像样的理由,夜都这么深了,就别再糊弄我!”

        谢云颐真同对方纠缠累了,本想和盘托出重生之事,但一开口,又觉此事比入赘还不靠谱,索性打了个呵欠,将话咽下,摆手道,“算了,明日待阿爹回来再说,你早些睡去吧。”

        她起身,搭在春芙手上,正准备离开,却听门外传来声音——

        “为父现在就回来了。”

        谢玉面容沉寂地站在大门前,已经旁听多时。

        起初他还诧异两姐弟怎的今日争吵起来,没想到越听越惊骇,他这个平时娇弱的女儿,一开口,竟是要让镇军大将军入赘。

        谢云颐望着还未褪去仙鹤绯袍的谢玉,顿时愣住,待回过神,连忙与谢祎一道,站得齐齐整整,恭声道,“父亲。”

        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眼下倒是姐弟和睦,谢玉不由哼一声,甩着袖袍从两人身边走过,坐至主位,不像平日般和蔼,威严道,“坐,身子本就不好,站着干什么?”

        谢祎忙扶谢云颐坐下,与人对视一眼,示意她不要再乱说,自己则低头乖巧站在一旁。

        谢云颐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早,还以为过了子时才会散宴。眼下对方面无表情地居坐在主位,也不知道方才听见了多少,保不准是全听见了。

        念及此,谢云颐不由心生慌意,她原本是打算先说服祎弟,再禀告父亲的。

        “云儿,”谢玉确实都听见了,拧眉扫过屋子里一个比一个沉默的人,开口正要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突然朝他跪了下来。

        扑通一声,惊得屋内丫鬟下人也纷纷下跪。

        “阿姐!”谢祎更是吓得当即出声,他怎会知对方主意如此坚决,无奈,叹一声,也在对方身侧跪下。

        满屋子的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只有窗外的夜鸮,无知无畏地咕咕哀叫。

        谢玉俯视这阵仗,双眉拧紧,却是觉得好笑。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春芙,扶小姐起来。”但一家之主的威严,还是让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春芙自从长安街回来,便是一句话也没敢开口,眼下更是被吓得腿软,哎一声,忙囫囵起身,搀着谢云颐落座,然后半蹲下来,掸净对方裙摆,又跪到一旁去。

        谢相鲜少对小姐生气,就算生气,也从不会责罚。

        谢云颐对此深知,但没想到眼下竟然也同从前一样,不免心头一震,犹豫着怯声唤了句“父亲”。

        “父亲”是严肃时的称谓,与平常的“阿爹”不同。

        谢玉对这个女儿其实很无奈,因自小娇着、惯着的人是他,没道理如今对方有一点出格的心思,他就将对方责罚一顿。

        比起责罚与诘问,他更想知道的是,自己这个女儿,为什么会生出这般念头?

        “方才你们所言,为父都听见了,”谢玉道,并不严厉,“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同为父说说,如何想出入赘一事?”

        他说完,甚至还竖着手指笑开,补充道,“正好,为父今夜见过镇军大将军,模样、品性,都很不错。”

        古往今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云颐哪里不知道这是揶揄的话,顿时脸颊臊红,但事已至此,她又不能不说,且父亲与祎弟不同,她不能由着性子来一句“就是喜欢”,于是她抬起双眸,看了父亲一眼,又望向其他人。

        谢玉会意,缓缓道:“祎儿留下,其余人,中庭候着。”

        丫鬟下人低着头,鱼贯而出。

        谢祎抬起头,在父亲目光下,终于从地上站起来,静声望着自家阿姐。

        谢云颐咬了咬唇,望着骤然空荡的屋子,眸光流转,其实还是不打算明着说重生一事,而是换了种方式,道,“可能云儿说来,阿爹不信。”

        “是上次落水后的事,”谢云颐在两人凝视的目光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醒来我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梦,梦见大雪满天,大将军被裹在一张草席里,他死了,而我在边上哭,哭得很难过,却没办法抓住他。”

        是梦是真,在恍惚的月色下,竟真有几分难辨。

        谢云颐天生一双泪眸,眼泪不自觉地就往下淌,“我好想抓住他,仿佛抓住他,我也能活下去一样,可没办法,他走了,我也终究活不过来年春日……”

        “够了!”谢玉忽地出声,眸色阴沉。

        谢云颐僵住,浑身一凛,眼角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颤声道,“父亲。”

        谢玉不是不信,相反,他信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最后那一句话——他一直不想去承认和相信的一句话,相府千金命薄,活不过及笄之年。

        谢祎也没想到竟是这般理由。

        半晌,谢玉才沉声道,“所以,因为这个梦,你就想救他?觉得让他入赘,他就能逃过那些权力纷争?”

        “女儿愚钝,想不到其他法子了。”谢云颐抹去眼角泪珠,怯声道,“父亲相信?”

        谢玉从不觉得他的女儿愚钝,而是聪明至极。

        哪怕只是今夜一场百臣宴,他就已经知道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年将军,不是名留青史、流芳百世,就是有朝一日,成为王权争斗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大梁这个王朝,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亲王、皇子、哪一个不想自己即位。

        他们容不下这样厉害,又不为他们所用的人。

        谢玉长久沉默,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望着满脸倦色的谢云颐,叹道,“罢了,今日便先如此,你早些回房歇息。”

        “父亲?”谢云颐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对方已然不想继续,她只好起身,施了一礼,唤春芙进来,“那女儿回去了,父亲与祎弟……也早些回房歇息。”

        谢玉没应她。

        谢云颐只好看了一眼留下来的谢祎,在春芙的搀扶下,慢腾腾地往屋外走。

        中天月色如水。

        “等等,”在迈出门槛前刻,父亲又唤住她,谢云颐回身,“阿爹,还有何事?”

        谢玉让春芙不要忘了给小姐吃睡前安神的药,以免噩梦,一番叮嘱落罢,才对她道,“方才不让你跪,叫你坐着,不是因为不生你的气,而是想你知道,谢家的女儿,无论再喜欢,也没有下跪求人的道理。”

        谢云颐微愣,良久,应声离开。

        谢祎留在屋内,望着自家阿姐远去的背影,不由折过身,一脸郁气:“父亲,你真信了?”

        “你阿姐的状况,以后也是要寻夫君入赘的,眼下她有喜欢的,何必管什么理由。”谢玉喝了大半宿的酒,又见识这出,实是有些累了。

        “那也不能是大将军啊,且不说什么辜负前程、对不对得住人家,单看他如今的盛名,谢家若执意为之,除了在天子跟前低眉顺眼,讨好一番,还要招致世人诘骂!”谢祎仍是不相信那些话,“再说,对方虽无家世,却不见得愿意,到时候心有怀恨,对阿姐不好怎么办?”

        谢玉叹一声,无奈笑了,“那你觉得能改变你姐的主意?”

        “天知道她怎么想的。”谢祎不满。

        “那不就得了,”谢玉摊手,半晌,又自言自语,“封将军的性子,的确,也不太适合官场。”

        “爹!”谢祎真是恼火,父亲刚才还那么严肃,怎么眼下倒顺着阿姐在说了。

        然而不顺着吗?谢祎左右衡量,无奈长叹一声,其实也做不到。

        想来还是他与父亲太自以为是,就像阿姐那日书房落泪时说的,并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谢玉也没辙,估摸自己百般思量,到头来还是会满足女儿的心思,索性顺水推舟,道,“罢了,与其在此事上与你阿姐纠缠,伤了她的心,恶化病情,不若今年寿宴,你亲自去请大将军。”

        “为父今日瞧他甚好,不会如你所说,是个心有怨恨的人,但到底人心隔肚皮,又是贻误他前程一事,让他到府中来,为父与你再仔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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