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赎罪
邱淑燕躺在病床上，准确地说，是被绑在病床上，她的左额被纱布包着，那是从昏迷中醒来时，她自己往墙上撞的。
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要让她活着？
邱淑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只要一个想法。
她想死！
陈铭站在门边，一眼就看到了这样狼狈的她，平日里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就这样被绑着，没了半点生气。陈铭想走近她，照看的护士拦住了他，提醒道：“病人有轻生倾向，千万不要说什么刺激她的话。”
陈铭急忙点头，三步化两步，走到病床前：“燕燕，是我，我来了。”
邱淑燕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涣散的瞳孔有了一丝焦距，下一刻，以为流干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两侧滑落。
陈铭颤抖着手帮她轻柔地擦拭眼泪，张开嘴，双唇微微抖着，轻声安慰：“燕燕，我在，我在。”明明才分开一个上午，她两边的鬓发竟然白了，仿佛一瞬老了十来岁。
“陈铭。”邱淑燕开口，带着哭腔的声音满是歉疚：“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乐乐和你，我对不起爸妈……”
陈铭摇头，安慰她：“不怪你，不是你的——”
“乐乐被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邱淑燕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红彤彤的，充满了恨意，却是对她自己的：“我当时就牵着他，他就在我旁边！陈铭，是我害死了我们儿子，是我！”
陈铭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陈铭，你现在是不是也恨死我了，明明我就在边上，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挡在他前面，为什么我没有保护他，为什么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死！”邱淑燕一遍遍问着，与其说是问陈铭，更不如说她是在问自己。
她的乐乐，她的儿子，她的宝贝，是在她眼前被杀害的！
恨吗？陈铭不知道，他的脑袋嗡嗡的，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当时那么害怕，那么无助，陈铭，乐乐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陈铭——”
“不要说了！”陈铭喊道，捂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他使劲地摇头，妄图把那份痛苦甩出去：“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林希他们出现在病房前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林希叹了口气：“你们先扶陈先生出去。”
沈励向护士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和着成曜将陈铭扶出病房。
林希走到邱淑燕身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取过桌上的纸巾，温柔且小心地帮邱淑燕擦拭不断落下的泪水。
“我知道你很痛苦。”许久，林希轻声道，将邱淑燕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向后拢了拢：“当时，你一定害怕极了吧，亲眼目睹杀人……那样可怕的场景，谁能不害怕呢。”
“不，不，”邱淑燕用力摇头，囔囔道：“我不该害怕的，我怎么能害怕。”
“恐惧会让人产生生理和心理的异变，那是你无法控制的。”林希闭了闭眼，声音却不自觉地哑了下来：“我知道你很后悔，但你当时完全控制不了你的身体，恐惧支配了你的身体。”
邱淑燕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她。
“你是想救他，你那么爱他，可是你当时吓坏了，身体根本不听使坏，动不了……你当时，是这样吧。”
邱淑燕脑海里浮现凶手冲向她和陈逸乐的场景，她恐惧地缩了一下身子。
林希伸手轻轻地握着邱淑燕的手，看着她一点点放松下来的神情，手指微动，将束缚在她身上的束带解开。“我可以抱抱你吗？”她向邱淑燕张开双臂，声音温柔极了。
邱淑燕扑进了她的怀里，嚎啕大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林希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她的背，安静地倾听着。
“我想保护乐乐的，他是我的命呀，”邱淑燕重重地敲打自己的胸口，痛苦不已：“我怎么可能不保护他，可我当时真的吓坏了，等我反应过来，乐乐、乐乐已经……”
“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乐乐浑身是血的样子，他当时肯定也害怕极了，他抓着我的手，很紧很紧，他不想走的……”
“他才七岁呀，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明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许久，邱淑燕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她太累了，恐惧和悔恨的情绪一直围绕着她，意图杀死她。
林希擦了擦眼角的泪，将她扶正，望进她的眼里：“活着，好好活着。陈逸乐死了，这个你必须面对，但是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
邱淑燕回望着她，眼里是掩不去的痛苦。
“我知道你现在生不如死，但想想你丈夫，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需要你。”
邱淑燕张张嘴，脑海中浮现一个个家人，她痛苦的闭上眼，是啊，他们还需要她。可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邱淑燕双手捂着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再没有乐乐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心好痛，我真的没办法面对，活着，活着太痛苦了。”她继续用力敲打着心脏的位置，那里疼的厉害，任她如何击打，也压不下那股疼痛。
“我知道你很疼很疼，哪怕多年以后，想起他，你仍会很疼。”林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疼意：“可是死了真的能一了百了吗？你的死亡，不过是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罢了，但对于你的丈夫和父母，你的行为是在加深他们的痛苦，他们刚刚失去乐乐，你忍心让他们再失去你吗？”
邱淑燕怔怔地看着她。
“活着，为了还活着的人。”
许久，邱淑燕缓缓地，垂下胸口上的那只手，点了下头。
林希握紧她的手：“只要你记得乐乐，他就还存在这个世界。”
眼中的泪再次溢出，仿佛流不尽似的。邱淑燕对着空气囔囔道：“乐乐，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
林希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邱淑燕放弃自杀了。
但失去儿子的痛苦和愧疚，永远不会消失。
这份沉痛，每个人都要独自承受，没有人可以替代。
就像她一样。
——
陈铭如行尸走肉般被带离病房，走到看不见病房的地方，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
成曜和沈励都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任由他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许久，陈铭的声音小了一些，成曜问他：“抽烟吗？”
陈铭低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成曜还是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犹豫片刻，陈铭接过。
成曜在他身侧坐下，径自点燃了一根烟，又帮他把烟点了，把烟丢给了沈励。
沈励也点了根烟，在两人对面找了处干净的位置，背靠着墙兀自吞云吐雾，只是一双眼，透过弥漫的烟雾观察着对面。
直到两人抽了快半支，成曜才开口问陈铭：“你怪她吗？”
陈铭夹着烟的手一颤，眼眸深深地垂着：“我不知道。”
成曜仰头向后靠着：“如果连你都怪她，她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陈铭转向他。
“你疼，她比你更疼。”成曜指了指他胸口的位置：“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的苦，作为丈夫，你应该明白。”
陈铭猛吸一口烟到肺部再吐出，烟灰掉落在手指上，他丝毫没察觉到烫。
邱淑燕怀上孩子那会儿，两人刚到燕城，租不起房、请不起人，两人租了个十平米不到的小门店，白天两人厨房一开，桌子往外一摆，是快餐店。晚上两人桌椅一收，折叠床一摆，是他们的家。
陈铭负责后厨，邱淑燕负责招待，小两口热情又肯干，加上陈铭厨艺好，小菜经济实惠，小小快餐店倒是做的有模有样。
怀孕的起初三个月邱淑燕并没有什么反应，两人也全然没有发现小生命的降临，直到第四个月，夜里邱淑燕突然小腹疼得厉害，去厕所的时候才发现落了红。陈铭吓坏了，两人一算时间才意识到不对，急忙将邱淑燕送到最近的医院。
医生诊断后得出结论：疲劳过度，有小产迹象。
邱淑燕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每天只能卧床，黑乎乎的中药一天也没有断过，常常刚喝下没一会儿稀里哗啦全吐了。
陈铭心疼她，哪怕自己一个人折腾店里忙的不行，每天还是亲自下厨给她把饭送到医院。
“老公，你都瘦了。”
“老公你别给我送饭了，我自己去医院食堂吃就好。”
“陈铭，我命令你今天休息，不许来医院，也不许开店。”
……
明明瘦了的是她，吃不好的是她，睡不好的是她，可她只知道心疼他。
陈铭擦了擦眼角的泪，回忆式地和成曜说道：“才稍微好一些，淑燕就出院了，店里忙前忙后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其实我知道的，她每次都偷偷躲厕所去吐。
只要力所能及的，她都抢着做，就怕我辛苦。孩子出生以后也是，那会儿我们条件稍微好些，孩子也快生了，我们就在店铺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整个月子里，都是她自己在照顾孩子，我只要管店里的事……乐乐第一口奶是她喂的，第一句话叫的是妈妈……淑燕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为了乐乐，一直在付出。”
成曜递给他一张纸巾：“你能理解她是最好的。”
“不，我一点也不体谅她。”陈铭用力地将纸巾按在眼角上，痛苦极了：“刚刚我说谎了，我说不知道……她说她没保护乐乐的时候，我，我怪她了。我甚至在想，她为什么没有挡到乐乐前面……如果她挡在乐乐面前，乐乐就不会死了。”
成曜皱了下眉：“可是她会死。”
陈铭咬了下嘴唇，整个脸惨白色的：“是啊，她会死。”
“她死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她为你付出那么多，依然比不过孩子？”成曜越说越大声，简直难以想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铭懊恼地抱着头：“我不知道，或许一开始就是错，如果不是她坚持送乐乐去这个学校……我太卑劣了，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她。”
成曜狠狠地吸了口烟：“你确实卑劣。”
“我是个混蛋，大混蛋！”陈铭重重地锤了下墙面，恨声道：“我凭什么怪她，那天早上，应该是我送乐乐去学校的，就因为我偷懒不想起床，淑燕才让我多睡会儿，自己送他的……明明她和我一样前一天忙到半夜才睡的。”
“是我的错，是我！”说着，陈铭身子突然往前一探，再用力往后墙撞去。
成曜和沈励都是一惊，成曜抬手挡在他脑后，小臂被重重撞击，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沈励也冲了过来，将陈铭拉离墙面，喊道：“冷静一点！”
成曜按着发疼的手站了起来，走到陈铭面前，紧紧盯着他：“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就赎罪吧。”
陈铭停下挣扎的动作，怔怔看着他。
“现在是她最需要你的时候，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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