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陆尘

　　竹楼里，少年一夜平安无事，直至第二天旭日升起。

　　陈双整理好房间内务，换上一身淡青色系腰长衫，随手关上房门后，便走出了竹楼。

　　按照颜师兄的说法，拜师礼要在后山断崖处进行，至于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白衣中年人也没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老人一向习惯在天幕将近亮清时去那一处境地观景闲坐，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烈日当头的晌午时分。

　　断崖，地如其名，是来剑山六峰之下，白桦林尽头的一处悬崖绝壁，因地势峻奇，崖头悬空，长长翘起，像是一座断掉的石桥，故而命名断崖。

　　由于陈双在竹楼二层观景的时候，留意过竹楼周边环境，又通过昨天与二师兄颜子卿闲聊起山中往事，了解到了来剑山基本的地势境地，算是基本上心里有了数。所以在早晨动身去往名为“断崖”的地方时，并未生出那种不熟路而陌生的感觉，反而像是常客一般，熟门熟路的穿过白桦林，来到了断崖处。

　　崖前无花无木，微风瑟瑟，可能是因为日出刚不久的缘故，此时的微风，带着些许冷意。断崖尽头，白发老人盘膝而坐，身边站着一袭白衣的颜子卿，走出白桦林，少年加快步子，往崖头走去。

　　陈双走到两人跟前，察觉少年的到来，白衣中年人微笑转身，老人则是依旧面对山崖前方，望着断崖前间隔百丈的巍峨山峰，眼神迷离。

　　“来啦？”老人开口问道，却依旧不转过身，陈双应了一声，躬身向老人行了个礼，再转身向老人身旁的那一袭白衣，作揖施礼，后者微笑致意。

　　“来了好啊，觉得这边的风景怎么样？是不是比竹楼那边更加赏心悦目？”老人笑问道。

　　“嗯，确实是个好地方。”陈双闻声回应。

　　随后，老人轻叹一声，从地上慢慢站起身，转身面对身后的少年，神情漠然。

　　少年那张面孔，自始至终，好像从来都是纯真无邪，眼神从来都是那样的乌黑明澈，看着眼前的少年，老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人，以及在那往昔岁月里，曾跟某人订下的一个约定，纵使岁月漫长无尽，日月山河更替千载，老人依旧牢记那个约定，从不曾忘。

　　收起思绪，老人又重新面带微笑，对着少年问道：“在成为我的弟子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你同样有两个问题可以问我，当然，你首先要明白，你要问的问题，要三思而后行。”

　　陈双愣了一下，少年有点不解。

　　一旁白衣中年人看到少年的样子，对少年慢慢解释道：“先生的提问，你尽管放心回答便是，只是你自己要问的两个问题，一定要确定好，因为这两个问题，是先生收你做弟子前，唯一给你的一次“有问必答”的机会，所问的问题，当然也能解开谜底真相。”

　　听过颜子卿的解释，陈双算是明白了老人这句话的意义，以及所含内容的轻重。

　　陈双挠了挠头，随后笑道：“我明白了，那就…请先生先问？”

　　老人点了点头，随后大袖一展，神秘兮兮的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曾在家乡小镇那片林子里的小山泉旁，发现了一座黑色石碑，告诉我，你在石碑中，可曾看到了什么？”

　　老人的这个问题，先是上陈双心中一惊，毕竟这件事情，是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从没告诉任何人。少年惊的是，老人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情？又为何知道，在那时候，自己触及到那座石碑时，确实见到过什么东西？

　　陈双觉得，老人这第一个问题，问的确实很对头，因为黑色石碑这件事情，是少年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件奇异怪事。

　　曾跟小镇好友朱淮在小泉附近捕捉野物时，就发生了这么一件怪事，只不过那时，陈双没让跟屁虫朱淮知道这个秘密，其实这么长时间过去，陈双心里对那座石碑，一直有着很深的疑问，当然，少年之前有想过将自己见到奇怪石碑的事告诉爹娘，不过在那一次，因为回家很晚，心思全然放在一家团圆的一处，于是将这件事情早早给忘了，况且，若之后再记起这件事时，想说给爹娘听，也为时已晚。

　　所以，石碑一事，少年自始至终都没忘记，对这座石碑的“奇怪”之处，当然也依旧充满疑问偏多的好奇，如今，既然老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情，陈双便没多想老人为什么知道，反而决定不再隐瞒，将自己在石碑中看到的那段模糊景象告诉老人，或许老人能帮自己解开其中谜题。

　　一番考虑，陈双将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老人。

　　老人听完，神色中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叹为观止的喜悦，随即捻须微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看到少年明显是疑问多于回答问题的脸色，老人当然看得出来，便笑道：“我知道你同样也有疑问，不过其中涉及到大道根本，老头子我不方便于你细说，只能让你心中，暂时先没有过多的疑虑。”

　　老人伸出右手，手掌轻轻放在少年眉心处，一道青色气流自老人手掌流出，向着少年眉心处聚集，最后形成一点光芒，随后，少年双目中，也流露出了相同的青色气流，萦萦绕绕。

　　陈双顿时觉得眼前景象模糊，接着是变幻莫测，最后，老人轻轻一句，“睁眼。”

　　少年猛然睁眼，却惊奇的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明镜”之上，周围空无一物，没有了方才的老人与白衣男子，也没有了这座来剑山，更是没有了…天地万物！

　　只有自己一人，和倒映出“另一个自己”的那片明镜大湖。

　　陈双惊奇万分，不知所措。

　　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少年耳畔传来，正是白发老人的声音！

　　“看你身后。”

　　陈双随着老人的声音，慢慢转过身。

　　一团拳头大小，类似于“火”一样的青色物体，出现在少年身前一步处，正徐徐燃烧。

　　“你看到了什么？”，老人的声音再次从耳畔响起。

　　“一团…火？”

　　“仔细看。”

　　陈双凑近详细看了看那个类似“火”不明物体，瞳孔猛缩，惊道：“里面坐着一个人！”

　　与此同时，老人将手掌从处在梦境中的少年眉心处拿开，陈双一个踉跄，猛然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同时惊讶的环顾四周。

　　“这是一种名叫‘观心’的术法神通，可以通过法术，来观察人的心境。”颜子卿在一旁提了一句

　　“这…”  陈双依旧满脸震惊的看向两人，老人微笑点头。

　　老人缓缓解释道：“方才你所处的境地，正是修行之人口中所说的‘心湖’，而那个地方，正是你陈双的心湖，你看到的那一团青火，其实是一缕残魂，至于里面那道人影…你大可以自己去想是谁。”

　　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的同时，双眼看向了同样也在看着自己的少年。

　　陈双渐渐有些明白，虽说没有完全弄懂，但相比之前的一概不知，当然有相当不错的收获。

　　道明疑虑，老人继续道：“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以后踏入修行之路，除了潜心修炼‘体魄’之外，还要务必注重那一缕‘魂魄’，吸纳天地灵气入身的同时，也要时刻以灵力浇灌魂魄，使其在你心湖中逐渐成长，万不可让其自行“熄灭”，因为它很重要，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跟你的命一样重要。”

　　少年点了点头，老人便不再细说。

　　随后接下来，老人又问了少年第二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不同的是，这第二个问题，问的并没有那么扑朔迷离，相对来说，还是简单明了。

　　老人说道：“第二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一场“问心”之问，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你三位师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个问题，多多少少，跟你往后修行大道的立心之本，有些莫名关联。”

　　“和我的修行本心有关系？”陈双疑问道。

　　老人点点头，正色道：“拜师，并不是执意因为学艺，也就是修行，相反，其中也有很多种学问含义，我收你做弟子，原本按理说，走不走修行这条路，确实是由你自己决定，但既然当时就已经决定让你踏足武道修行，且你也选择了走修行这条路，那么这个问题，也就没有必要再议论。”

　　老人言明，继续问道：“既然已经决定了走修行这条路，那么老夫且问你，你自己心中，为什么也要选择修行这条路？”

　　老人继续追问，“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若以后踏足武道修行，为了更加稳固自己的道心得道长生，从而对这世间所有修行境界在你之上，或者是你身后之人，动起杀念？”

　　陈双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修行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变强？那同样会有一连串的问题产生，变强之后，要做什么？为爹娘不明不白的死，讨回公道？再者对天道不满，逆天而行，对人心不满，就做那与世为敌的邪魔外道？再看高一点，为什么修行，就一定非要凌驾于他人之上？成为那高高在上，长生千年的神仙？

　　显然这些，都不是陈双想要的，那就说明，这些也不是他修行的主要根本。既然不为这些，那是为了什么？

　　世间修行中人，不论三教九流，大多都修行的本心，其实都是为了一件事情，长生不死。毕竟修道一途，有句流传已久，修行者人尽皆知的名言，说那“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可长生一事，凡人去做，本就是违背天道，逆天而行，况且绝大多数修行者中，极少有人为了其他原因而踏足修行这条“不归路”。

　　陈双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中那些往年旧事，如过眼云烟，一一浮现。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最近这一年里发生的惊天转变，想起了爹娘的死…

　　想到爹娘的离世，少年强压住那股压抑的情绪，强忍着心中的那一抹刺痛，许久之后，缓缓睁眼。

　　这个问题的答案，给老人的回答，少年只说了一句话。

　　陈双答道：“为什么要修行，拿什么立本心，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因为能当做答案的，实在太多了，如今心中唯一剩下的一点信念，其实也没有多么伟大，就只是希望，能够在这世间好好活下去，往后余生，活的好一点，吃苦没关系，至于以后会如何，交给以后吧。”

　　少年的心中的想法，莫过如此。

　　老人释然，不为长生，不为仇恨，不为功名，不为变强，与世无争，只想活下去。

　　老人听完这个回答，脸上没有过多惊奇，只是淡然道：“若真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老人干脆利落，“好了，既然我的两个问题都已经有了答案，那么你自己有没有想好，要问我什么问题？”

　　陈双想了想，挠头憨笑道：“暂时还想不出来，不过等我以后想好了，再问先生，有没有机会？”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捻须道：“好！既然现在还没有想到要问什么，那就等以后再问，机会，总会有的。”

　　一句说罢，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拜师礼，你也要抓紧时间完成了。”

　　天色不早了？这不是太阳才刚刚升起吗？为什么老头子说时候不早了？

　　陈双眨着眼睛，转头看了眼白衣颜子卿。两鬓霜白的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少年别太感到奇怪。陈双也就没有多想，毕竟自打跟老人走在一起，出身山野的懵懂少年所遇到的奇怪事，已经从一开始的惊奇讶异，变得早就成了一种见怪不怪的境界。

　　陈双正了正衣冠，朗声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一拜三叩首，行了那拜师礼，白发老人坦然受之。

　　行过拜师礼后，老人笑道：“如今你已同我一脉，成为老头子我第四个弟子，那么做先生的，当然也要赠你一物，这个礼物，我已经放于你手中。”

　　陈双摊开右手手掌，低头看去，少年发现，自己右手手掌上，有两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小字，像是一个人名。

　　陈双不解，面带疑问的望向老人，老先生微笑着解答道：“如今你已踏入修行之路，大道机缘便与你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然而陈双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适合你，反而会在你往后修行路上，造成不利，当然这也涉及到你的大道根本，所以，为师赐你这两字真名，是以防往后有人对你心生恶意，从而窥探天机，也可以说，从今往后，这两个字，便是你真正的名字。”

　　“谢先生赐名！”  少年再次躬身作揖道。

　　老先生很是欣慰，于是终于抬头望向天幕，朗声道：“逍遥一世之上，笑看天地之间，春风携我，明月照旧，千秋万载，何忧何虑？”

　　随着老人一番朗声笑语，来剑山上空天幕，突然风起云涌，云海翻滚，随着阵阵滚雷声，那一处天幕，竟然破开一道白光刺眼的缺口，一道金色光柱，从缺口中斜射而出，坠入人间。

　　少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时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只听到那天幕处，传来老人的声音回荡。

　　“小陆，往后定要潜心修行，来年你小有成就之时，你我师徒二人人间再会…”

　　不等少年回过神，老人身形早已在原地消失不见，眨眼睛，便出现在那道天幕缺口的金色光柱之中，只有老人的声音，如洪钟声响，回荡天地间。

　　下一刻，老人突然身形一闪，进入那天幕缺口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人间两人，对着老人消失的那道天幕缺口处，同时躬身作揖，以礼送别。

　　再抬头看那天幕，透出金色光柱的那道缺口，已经缓缓合拢，顷刻间，天际通明，云海宁静，一切如初。

　　“先生果真是神仙呢…”

　　少年望着老人消失的那处天幕，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少年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那个被印了金字的右手。

　　两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小字，光彩夺目，由上到下。

　　陆尘。

　　一息过后，金光逐渐散去，两个金色小字也随即转瞬即逝。

少年内心也明白，这说明了老人的气息已经在这个人世间完全消失，至于究竟去了哪里，那也只有可能是神仙才知道的地方吧？

　　陈双已陈秋，陆尘新生也。

　　少年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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