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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怪老头


  挽溪镇秋雨绵绵,雾霾重重。

镇子唯一一个方寸之地的学塾门前,一架豪华马车停放在不远处。门前十步外,跪着一位精甲铁胄的大曜士卒,漫天雨水下看不清此人面目表情。

  这位大曜王朝传信骑卒,昨日于都城洛阳策马飞奔,连夜赶往翠萍州挽溪镇。连同车架中那位皇宫差遣的大红蟒袍宦官,已经在雨幕中就这样等候了有几个时辰。从精绝皇城宫阙中出发,到这陋野山村来,宫中地位不俗的老宦官只为一件事,亲传皇帝口谕。可谓事关重大。

  老宦官早先让门前跪地的士卒进入学塾传话。门内有书童回话,夫子还有一堂课业没有讲完,让两位稍等一柱香功夫。老宦官也不着急,对那传话士卒点头示意无妨,之后就在门外慢慢等候。

  半晌过后,学塾门内一道身影慢慢走出,是一青衫儒士。

  老宦官见到那一袭青衫,起身从车架中下来,微笑着走向青衫儒士。

  不等红袍紫帽的宦官开口,儒生抢先一步,笑道:“让首掌监何貂寺亲自入山登门,小生何德何能?”

  红袍老宦官笑着应道:“祭酒大人自谦了。老奴不过是那宫中苟延残喘的一条老狗,怎敢在祭酒大人面前自诩清高。若非事发突然,老奴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打扰祭酒大人清净。大人折煞老奴了。”

  陈亭肃闻言笑道:“让何貂寺不远千里光临陋地寒舍,更是受这大雨淋漓,陈某属实惭愧。”

  老宦官哈哈大笑,“非也非也,若非宫中那位旨意,给老奴几百个胆子也不敢打扰祭酒大人清净啊!”

  提到宫中那位九五至尊,老宦官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硬骨气,更是眼神玩味,你陈亭肃曾经虽是那京城万师学宫的大祭酒,当年可在京城一手遮天。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如今只是碍于面子,咱家才对你敬重几分。况且一山自比一山高,咱们的头上,现在可是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呢。

  紫冠红袍的老宦官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继续笑道:“老奴此次前来,是为传陛下口谕,陈祭酒可不要太为难老奴啊。”

  陈亭肃笑道:“陛下口谕,不敢怠慢。”

  换作别人,在听到陛下口谕传至时,不磕头贴脸的接旨,早就被先削了脑袋。可老宦官深知宫中那位的意思,对于这位青衫儒士,大可不必不必如此。毕竟,此人在宫中地位,绝非是那些等闲之辈可以拼比得了的。

  老宦官也不再继续卖关子,大袖一展,正色道:“万师学宫祭酒陈亭肃,接旨!”

  “微臣陈亭肃,接旨。”陈亭肃并未跪地接旨,只是在一旁微微低头听圣上口谕。

  天空惊雷炸响,雨势瞬间变大,大雨倾盆。

  老宦官抬头望天,这中洲的天,终于要变色了。

  帝诏已至,臣子接了皇帝旨意。

至于此中内容,除了紫冠红蟒袍的老宦官与青衫文士陈亭肃以外,无人可知。

  学塾内,早有一群小脑袋挤着门缝看着不远处的教书先生与那两个陌生的外地人。

  “夫子告诉我们,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学塾里听他讲学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们说陈夫子会不会要走了啊?”

  个头最小的一个少年抬头看着周围的那些一大一小的脑袋,质问道。

  “别瞎说,夫子能走到哪去?他本就是我们挽溪镇的人。再说了,夫子先前不是跟我们说了吗,他还有好好多多学问要跟我们讲呢,这时候走了,我们上哪去听学?”

  另一个黝黑强壮的少年摇头,只有站在一旁的小粉裙少女不说话,她只是静静看着门外那个鬓发近乎斑白的教书先生。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雨势变小,天际渐渐明朗,唯有毛毛细雨,在坑洼积水处圈圈涟漪。红袍老宦官看了眼逐渐明朗的天色,有些刺眼,便收回目光,微笑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在镇头那边等候,此间,先生可与这座小镇,作最后的道别了。”

  陈亭肃点头道:“那就有劳何貂寺了,陈亭肃感激不尽。”

  老宦官不再逗留,转身上了车架,与那名大曜传信士卒一同驾车向着镇子口缓缓走去,陈亭肃目送车架离去,转身返回那座小镇学塾。

  走进学塾大门,便看到门旁一侧,大大小小几个孩子站在一起,满脸疑惑的望着这位青衣不染尘的教书先生。

  “夫子真的要走了吗?”胆子大一点的黝黑少年率先开口,问了一个在场每个人都想要问的问题。

  陈亭肃没有回避少年的问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少年握紧的双手终于松开,但又有些沮丧。

  其实在早前,陈亭肃就已经对这些小学徒有过三言两语的重要谨记之言,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三言两语之中,却包含着他们每一个人之后的道路走向。所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今天这位教书先生的举动,很明显的在告诉他们,他要离开了。

  少年们的脸上,挂满了不舍,当中岁数最小的粉裙少女,早已泪眼汪汪,低着头不让先生看见自己这般模样,生怕显着自己小矫情引来其他少年的嘲笑。

  少女忽然感觉自己头上有一张大手轻轻按住。怯生生抬头,只见自己那个先生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少女又迅速低头,不敢再看先生一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书中所说的道理。但书中也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总要有一别。有些人看似已经离去,其实仔细一想,他还是存在我们身边,人生苦短,所遇之人,心心念念者并不多,能好好记住这些人,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王伮,你说对不对?”

  陈亭肃摸着小女童的头,名叫王伮的粉裙少女使劲点头的同时,豆大的泪珠在小女孩脸上如雨般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礼仪,一把扑在夫子怀里,号陶大哭。

  少女的举动,让一旁的每个少年心头更加忍俊不禁,通通红了眼眶。

  陈亭肃看着这些孩子,眼中流露出了怜悯的神情,孩子们围在青衣白鬓的夫子身边,久久不能离开。

  远处天际泛红,雨后天已晴,绚烂阳光照澈大地,金色光霞照耀在那一袭青衫上,身边有几个影子被拉的长长。

  这一幕,很是美好。

  随后不久,小镇黎民百姓都亲眼目睹了那难以忘怀的一幕。

  一位青衫书生,缓缓走向了镇子出口。离开时,身旁无一物,唯有最后面朝身后百姓的躬身一拜。这一拜,使得小镇百姓人人潸然泪下,不忍心再看着这位读书人一步步走远。一拜过后,陈亭肃便上了那架早在镇口等待的马车,一去再也不回头。

  王老爷子牵着小孙女王伮的手,看着渐渐离去的马车,对着自己小孙女低头问道:“先生离去,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是那什么人有阴晴圆缺…啥来着?”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小丫头王伮补充了老人一句,静静的望着远去的车架,眼中有不舍,有迷离。

  老人百感交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自古便难全。

  ————

  远处望去,翠萍山云遮雾绕,山中鸟鸣不断,更有晨露欲滴,旭日东升,使得山巅半截一处金色光霞更甚。

  山顶一棵老梧桐之下青石上,平躺着一位身着简陋的少年,少年双目闭合,此时应是睡着了,少年身旁不远处,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盘腿而坐,欣赏着日出,秋风拂面。

  自昨日遇见这少年,从昨晚开始,老人已经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似睡非睡。今早拂晓时分,老人不知哪来的精神气,一大早就从怀中取出那多年未曾开封过的桃花佳酿,小酌起来,沾沾自乐。老人回想一番,这葫中佳酿自打上回跟自己那个远游他乡的徒弟喝过后,至今已是有十几年没有开过封了,如今再品,依旧是那难以忘却的扑鼻醇香。

  老人饮了几口后,又将酒葫芦塞进袖中,转头看了眼那被自己下了禁制还在昏睡的少年,老人自言自语道:“圣人总说天道酬勤,可这人间几百载,见过很多身高位重的大人物,三言两语又或者阳奉阴违便轻轻成就了圣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勤,可见如你这般人物,在圣人眼中,早已与那蝼蚁无异,天道酬勤,酬的不是勤奋之人,而是那些自诩清高不可一世所谓的圣人自己?”

  “还真是狗屁不通的道理啊!”

  一句向前,一句向天。

  白发老人抬手震袖,少年身上那道被老人原先设下的禁制解开。

  陈双睡眼朦胧的缓缓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目,少年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除了看见四周山石与树以外,还见到了那个离自己不远,盘坐在一块青石上的白发老人。

  对于这位老者,少年并不陌生,正是自己先前上山砍柴时遇到的“怪老头”。至于为什么怪,那是因为少年砍柴路上,见到老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直挡住了少年下山去的路径。反反复复,走到哪里都能遇见这个奇怪老头,老头子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作为,从头到尾一直反复问陈双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还记得老头子开口第一句话,“少年,老夫与你相逢即是缘份。我这里有桩天大的机缘想要赠予你,想不想要啊?”

  起初少年的反应只是奇怪。萍水相逢,况且在小镇方圆几里都从未见过面的奇怪老人,跑到这荒郊野岭的来送机缘?必有古怪。

  所以,陈双没有答应。再后来,老人不死心,少年走到哪就跟到哪,就是不让少年回去。说什么跟了你半天了,累的腰酸背痛,嚷嚷着自己旧疾复发,需要让陈敬秋背着去喝水解渴…

  总之,死缠烂打,就是为了送陈双一桩大机缘。

  这一觉醒来,陈双第一时间是感到奇怪。方才还跟这怪老头纠缠不清,怎么就又不明不白的睡着了?而且又回到了山顶,是老头背自己上的山?可又觉得不太可能。之前都是老头子嚷嚷着走不动路,还让自己背着老头去找水源解渴。所以这些都没有可能。这些都解释不通的话,那又是如何?

  总之。有这老头子的地方,异常奇怪。

  “睡了一觉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筋骨舒展,神清气爽啊?”

  陈双正在思绪万里,耳边却传来了盘坐在不远处白发老头的话。陈双停止了手上动作,老人开口一句,陈双心里稍平静了几分。

  “我怎么睡着了?”陈双问道。

  老人闻言,转头道:“呦!你还问老头子我嘞?我怎么知道?你半路上昏迷过去,差点把我从背上摔下来,要不是老头子我还有几根硬骨头支撑,早就被你摔进坟墓里了。”

  “随后我又将昏死过去的你从山脚背回山顶,你搭建的那座小屋子里,你一直昏迷不醒,还以为已经断了气,于是我又把你背了出来,正准备给你好好安葬了,结果你小子上来就是一大堆梦话,气的老头子我索性直接把你扔在外面这石头上。背你回去?你以为我还有多少力气?再背你回去,老头子我自己就要先入土为安了。”

  白发老人说话语气重重,似乎还在抱怨当时少年给自己惹上的麻烦。

  陈双将信将疑,不过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老人,有点惭愧的说道:“这样啊,确实为难你了…”

  老人见少年心思有转变,脸上马上泛起笑意,“觉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对了。老头子我也算是性情中人,从不乘人之危,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没什么过大的要求。”

  一句说完,老人看了眼少年脸色,见少年脸上那点‘惭愧相’还没下去,于是趁势说道:“要是你肯接受这桩大机缘,做我的徒弟,这事儿,咱们就当扯平了。当然,我也不会再纠缠着你,你想下山回家去,我更不会阻拦。”

  陈双一听,满脸惊讶。收徒?您老收徒还收到这大山里来了?

  “…老人家你收徒弟怎么就收到我们这山野村镇上了?还收到我头上了?”

  须发皆白的老人自豪的笑道:“你别不信,只要你做了我的徒弟,一定会很了不起!”

  陈双笑问道:“老爷爷,收徒弟的不都是那些山上修行的神仙爷吗?”

  老人一听到这个,顿时拉下脸,气道:“山上那些人,跟山野樵夫差不多还行。那些个三脚猫的功夫,糊弄你们这些乡野老百姓还算过得去。老夫的神通岂是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儿能够相提并论的?”

  陈双呵呵一笑,“老人家那您觉得,您的法术神通,怎样的人才能相提并论?”

  老人闻言一笑,“老夫有三个徒弟。一个远去他乡,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在那里已经独守了几十年,至今未归,若论本事,放眼整个天下,也没人能出其右。”

  陈双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另外两个呢?”

  老人捻须微笑,继续说道:“另外两个就不一样了。一个在南,一个在东,两人虽本事略微比不得头一个,但也各自有志,绝对比得上那些世俗人眼中所谓的正人君子,朗朗大侠。”

  陈双虽然一开始是抱着不相信的态度,但听老头这么一说,也觉得不像是在吹牛,心里半信半不信那老人所说的话。

  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少年赶忙起身。可又回想了一下,如果现在想走,那肯定是走不了。毕竟老头子如果真有那么厉害的徒弟,那就说明这怪老头子也绝不简单。于是少年决定先答应了老头的要求,抽身离开,至于做徒弟一事,先放在一边,以后再说。

  少年起身背好木柴,走到老人身边说道:“那好,我就答应您老人家的要求,但事先说好了,我现在还有事情必须要去做,你得先让我下山去,等解决了手里的事情,我再回来找你。”

  白发老人笑道:“好,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等你处理好手里的事情,一定要回来。”

  陈双如释负重,松了一口气。总算能离开这里了。至于要不要再回到这奇怪老头身边?少年不再多想,则连忙动身下山而去。

  老人看着背着木柴下山而去的少年,得意的点了点头,心声道:你一定会回来。

  随后又转头看向远方云雾间的青山树林,神色茫然。

  老人自言自语道:“老夫也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又转头望向少年下山离去的方向,轻叹一声。

  “之后一切就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熬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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