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上元佳节过了半旬不久，祝灵雪在家中整理上半年的教材以备回禀梁帝小太子的学习进程。凌霄在小均儿摇篮床首有模有样地诵读先生新教的文章，夏兰夕雾二人左一句右一茬地打岔，那孩子性格倒好，听她二人发问，便停下背诵，认真听着两人话语，不急不躁地依次答复。

        祝灵雪注视一会便笑着点头，命夕雾赏串铜钱，让凌霄拿了找外头守院子的兄长们一道上街玩灯去。他便端端正正跪下磕头谢恩，才从夕雾那拿了赏钱欢快地蹦了出去。

        一时，祝灵雪背对着门站在圆桌前翻阅书籍，祝坤进来打千儿，祝灵雪转头看过去，祝坤递上一则请帖，道：“明日宫中设办桃花宴，皇后娘娘邀京中夫人小姐及皇子公子们坐席，于湖心亭共赏桃林风光，这是太后娘娘邀小姐的帖子。”

        祝灵雪接过瞧了瞧内容，随手放在桌角，又拿起书籍道：“桃夭柳媚，风流才俊，确实挺好。”

        祝坤笑和道：“小姐冰雪聪明，老爷为小姐准备的衣裳首饰明日早上便会送过来，到时小姐先去咱们娘娘那边请个安一道去看看就成。老爷说了，若是得趣便多待上一会；若是乏味悄悄离开就是。”

        祝灵雪答应着，见人走远了，便同夕雾闲问道：“这桃花宴往年都有么？”

        “当然啊，每年的这个日子早已成了惯例。”夕雾想了想，又道，“不过，小姐不在京中，咱家也从来没收到过中宫娘娘的帖子。”

        祝灵雪仔细回想了一下祝坤方才的言论，突然问道：“怎么是中宫娘娘，我这不是太后宫里递来的帖子吗？”

        夕雾面有难色似是不好开口，挠了挠后脑勺皱眉道：“此事说来话长，夕雾只怕小姐不愿听呢。”

        “无妨，你细细说来就是。”

        夏兰拉住夕雾袖子，先一步接口道：“小姐若是听故事，何不趁早梳洗躺在里间卧床上听，这样又暖和又省事。”

        祝灵雪便放下书籍朝内室走，一炷香后，祝灵雪靠在床上命夕雾坐着继续。

        “皇后娘娘母家本是世袭之族，可舅父幼弟全战死边疆后，家族便逐渐没落，兵权也重新交回给当今圣上。除了太子一人，中宫再无所依靠。”

        说到这，夕雾也忍不住长吁短叹，惋惜道：“深宫后院，哪怕贵为一国之母，没有可依靠的母族，也还是会惴惴不安，中宫渐渐也有些癔症。”

        “可我先前瞧着，皇后娘娘神色行为与常人无异？”

        “回小姐，圣上念其是少年夫妻，便许她永不废后保她安宁，因此近几年有所好转。不过早些年她时时刻刻都要看着太子，一来二去把太子纵成了如今的脾气。太后不满便收了她协理六宫之权，凤玺虽在，万事却都得先问过太后的意思。”

        所以桃花宴宴请人虽署名中宫娘娘，四司六宫由她负责打理，实际上却没什么话语权。

        祝灵雪付之长叹，暗道怪不得小太子脾气乖张不戾又心思纯透，明明有股子聪明劲儿，偏偏心里想什么都一丝不落地挂在脸上。若是早日同其他皇子一道上学，如今哪还有自己什么事。

        次日一早，祝耿元便遣人将那一套崭新的衣裙钗环送了过来，祝灵雪正穿着单衣用早膳，瞥见这一套华贵的服饰，怔得汤匙都没拿稳。

        夏兰刚接了过去与她宽衣，她便挥退她二人，自个儿去柜子里拿了套最常见的流彩万花云锦衣裙，夕雾劝了半天都不曾说动她一分，便只好在发髻妆容上多下了点功夫，又替她戴上镂金流苏蝴蝶钗。

        她起身叹气不止，端着木盘的夏兰轻轻撞了她一下，悄悄指了指衣柜里露出半截的鹅黄色貂绒披风。夕雾领会，连忙取了出来替祝灵雪系上道：“今日风大，小姐仔细灌了冷风。”

        祝灵雪不疑有他，去前院儿同用膳的祝耿元请安。被那明亮的黄色一衬原先端庄清冷的气质倒变得恬丽柔暖。

        到了玉明阁得知淑妃娘娘已去寿康宫请安，祝灵雪正打算先去桃林，兰叶追出来道：“娘娘让我告知大小姐，今日不可贪看美景，须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祝灵雪昨日便听夕雾闲话桃花宴小姐们都会施展才艺讨取太后、皇后二人欢心，或争夺头筹引得旁人高看，也好觅得佳婿贵枝。

        只怕都对她这所谓的“大梁第一才女”存着芥蒂，生怕自己挡了她们的荣华富贵。

        祝灵雪道了谢，带着夏兰夕雾轻车熟路地从玉明阁出来穿过长廊经过湖畔石子小径，直至隐隐望见那永宁殿的牌匾才调头转向另一条道，半盏茶后正好在桃林门槛处“偶遇”太后。

        祝灵雪屈身请礼道：“灵雪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搭着孙嬷嬷抬手免礼，祝灵雪便起身走至她另一侧搀扶，太后今日穿着暗绛珠色宫袍，袍上以金丝绣着簇簇仙鹤祥云，胸前佩戴着金松石珊瑚朝珠，腕见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

        祝灵雪看着眼熟便又瞄了两眼，确定这就是她托小太子转送祝思柔的那只，正疑惑间太后与她闲聊道：“哀家听闻你父亲添了男丁，怎得不带与哀家瞧瞧？”

        祝灵雪便回道：“回太后，均儿顽劣恐吵着太后。”

        “小儿家吵闹正常，改日带来哀家瞧瞧。”

        祝灵雪颔首答应。

        太后又问道：“方才你唤那孩子什么？哀家眼花耳鸣不曾听得。”

        “乃是弟弟小名，均儿，弟弟换作祝灵均。”

        “是你父亲起的名？”

        “是。”

        “倒是亲姐弟的名儿，今日哀家喊了好些孙儿小辈，你呀，若有看中的，哀家便替你保个媒可好？”

        太后噙着一丝笑意只看着前方，祝灵雪心里一跳，竟隐隐约约嗅出了一抹警示的意味，也不再继续胡乱深猜，索性笑拒道：“太后费心，灵雪还想把太子殿下教泽出来呢。”

        太后听了笑容便真切了两分，拍了拍她的手满意地夸赞两句。这一表现反而证实了祝灵雪早前的揣测，心里忍不住腹诽好容易离了老子的魔爪，又要与儿子牵扯不清……

        进了桃林，太后便松开祝灵雪，命她自己赏看，自己沉着脸走至皇后跟前。祝灵雪远远地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桃林内数百株桃树挂着丛丛花簇争相辉映，青山衬着似玉似火的桃花，或单瓣、或重瓣，露出青黄相间的细蕊，迎风而立，微微摇晃，袭来阵阵淡雅的沁香。

        湖心亭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呼，后来的小姐们不知看到了什么纷纷聚在一起指着湖面说笑。今日虽有些冷风，但气候着实转暖不少，祝灵雪猜测大概是湖中锦鲤蹦了出来引得她们说闹。未时左右暖阳高照，时不时飞来三两只黄蝶，亭里的小姐们又拉着闺中好友出来扑蝶。

        祝灵雪却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坐在桃树下默默观看，阵阵冷风袭来，吹散了凋零的花瓣，叶瓣簌簌飘落，铺了满地，打着旋儿飘晃在桃林，也落了祝灵雪满身，她轻轻捻起披风上一片桃瓣抬头望去。

        冯穆清带着贴身侍婢走进桃林，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幅桃花美人春景图，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湖心亭里湖畔热热闹闹，唯有这边算得上清冷。可冯穆清打心里觉着那一群妍姿艳质也比不上眼前这位的灼灼其华。

        身着紫嫣枫月裙的丰盈窈窕身姿徐徐而动，步摇上的珍珠随风轻晃，冯穆清语笑嫣然走至祝灵雪跟前翩然施礼。

        身前一抹艳阳倏地罩住，祝灵雪缓缓抬头，对上一双眼波潋滟的眸子。夏兰过去扶她起来，祝灵雪站定回礼，见她无话，又抬起披风下摆轻轻抖动。

        冯穆清笑着走过去伸出柔荑替她捻起髻上一枚叶瓣，祝灵雪一愣，点头致谢，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祝太傅怎么不过去与其他姐妹一起玩闹？”

        祝灵雪淡淡瞧着她，似乎能看透她笑容背后的其他一切，轻声答道：“我素喜清净，无趣得紧，不敢扰了其她姐妹的兴致。”

        冯穆清婉然一笑，约着祝灵雪一道朝湖心亭走，语气亲和道：“祝太傅看着不易亲近，怕是其他姐妹都不敢过来。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同太傅一道赏玩呢？”

        “冯小姐不嫌弃灵雪话拙，灵雪自然是愿意。”

        冯穆清斜睨她一眼，与她并肩同行笑道：“不敢，上次的事还要与太傅赔罪呢。”

        祝灵雪未曾搭话，两人便走至湖心亭，命妇小姐们均是认识冯穆清的，纷纷上前同她攀谈，倒把无人理的祝灵雪挤至一边。祝灵雪也不恼，拂开披风坐在亭内一角，转头看向湖中锦鲤。亭内另一角也坐了个形影孤单的姑娘，百无聊赖地低头抠弄着指甲。

        “过个年冯姐姐愈发袅娜可人了，这只红玉镯也衬得姐姐皓腕雪白。”陈茵茵笑挽住冯穆清夸赞道。

        冯穆清无奈摇头，芊芊玉指轻点她那秀气小巧的鼻尖，笑骂道：“你惯会说这些好听的，迟早把我捧得不知东西。”

        陈茵茵吐了吐舌，笑挽着她不放。冯穆清便拉着她的手坐下，转脸看见胡菱衣正坐中首，便朝她颔礼道：“菱衣妹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与我说句话？”

        胡菱衣心下满意便将面前的糕点推过去，盈盈大眼忽闪着道：“姐姐不与我说话我又能奈何，还当是姐姐不喜我了。”

        冯穆清一面与她说笑，一面伸出手拿了糕点道谢。胡菱衣便得意地告诉她这是宫中姐姐吩咐御厨亲自为她一个人做的。冯穆清手一顿想到丽贵人如今处境，又见胡菱衣自鸣得意，心里嘲她愚不可及，面上却含着笑意附和。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轻嗤，胡菱衣怒拍桌面，回身娇喝道：“是谁？”

        冯穆清也跟着回头，脸上还留有几分未褪去的笑意。祝灵雪抬眼与她对视，转头继续看鱼。冯穆清抿了抿唇，又看向胡菱衣，也不知她是不是心里还存着阴影，手指着祝灵雪竟是一句话不敢说。

        “指别人做什么，是我嘲笑的你，你能奈何？”

        另一边角落传来十足的挑衅，众人循声看去，祝灵雪也转了头。少女躺靠在亭柱上，不屑地打量看过来的众人，她转身坐起，手提裙摆翩然而至。月眉星眼里散发着飒爽英朗，偏偏又不似那匹夫眉眼而是花容月貌。

        冯穆清按下胡菱衣指向祝灵雪的手指，起身笑问道：“姑娘可是舒将军之女，舒窈妹妹？”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冯穆清笑得太过不从心，舒窈也还是回道：“早听闻丞相之女乃是京中小姐的典范，今日一见，果然不同我这等蛮女。”

        “舒窈妹妹过谦了，我一介闺阁之女哪比得上妹妹游历山水来的眼界开阔。皇后娘娘早吩咐过我带着妹妹京中转转，不想今日倒碰上了，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舒窈打量桌前这一圈人，胡菱衣白着眼，其他两家小姐摆着谱，分明是不欢迎的神色，冯穆清心里怕也不见得多喜欢自己，便冷嗤道：“中宫贤良，姐姐也是，不过，妹妹就不劳姐姐费心了。想来今日姐姐一定不会让我与这位胡姐姐胡闹，妹妹先告辞，此处便让与众位姐姐。”

        舒窈一甩裙摆，冯穆清淡淡看去，不打算规劝什么，她便提步运功借力跃出熙熙攘攘的湖心亭，落地轻掸裙角，贴身侍婢连忙从人群中挤出跟上，口中念叨个不止，舒窈笑着摇头，与她一道离去。

        祝灵雪收回视线，对着夏兰二人轻声道：“我们也走吧。”

        夏兰点头答应，还不等起身，却见皇后朝湖心亭而来。众人纷纷出去相迎，冯穆清不疾不徐跟在旁人后头行礼，祝灵雪就地跪拜。

        皇后一眼便瞧见人群中一袭紫嫣裙的冯穆清，笑着唤她前来，又命旁人起身随意，祝灵雪便又坐回角落，安静看鱼。

        不多时便有一小太监过来请各位夫人小姐前去桃林西殿阁台落座，皇后似是十分喜爱冯穆清，携了她的手一道离去。祝灵雪起身解了披风交与夏兰，刚迈出半步便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夕雾连忙挡在旁边。

        胡菱衣快速收回了手，神色镇定道：“我不是故意的，太傅别恼我，我知罪了。”

        祝灵雪也多说什么，点点头，整了整衣袖便径直而出。胡菱衣在她背后露出恨毒的神情，瞪着双眼道：“我今日一定要让你不得好过！”

        经过树下摘花的舒窈时，她十分有礼地对她点头，祝灵雪便停步欠身道：“姑娘仔细时辰，该去坐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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