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计较
三更,夜深人静。
星河亮闪闪的挂在夜幕上。
楠陀寺的朱墙上飘下一个黑影。
巡逻的弟子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只见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猫乖乖地站在墙头上。
那不是流浪猫,长得圆滚滚的,脑袋上的软毛乌黑发亮,像是有钱人家养的宠物。
小和尚想不明白,这猫养得毛光水滑的,怎么会爬楠陀寺的外墙。
他越想越怕,忙屏息凝神,右手攥紧齐眉棍,在上面按出几个浅浅的指印。
风声一响,花猫绿莹莹的眼镜突然亮了一下,他只觉背后一凉,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封了背心几处大穴。
那人出手如电,迅速拉脱他下巴,将黑铁匕首拍在他左肩,温声道:“烦小师父在此过夜,得罪了。”
来的是高手。
这是小和尚闭眼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那刺客微微蹙眉,把小和尚顺手拎到到角落,接住从墙头跳下来的花猫,口中嘀咕道:“半盏茶的时候,巡得挺紧。”
花猫笨拙地攀上他右肩,懒懒地叫了一声,看着他背后的无何剑。
柳云柯这次出门不容易,背着周凌,躲过七殇,临出门还被这猫抱住了脚。
楠陀寺听说来了个礼部员外郎就草木皆兵的,甚至放出住持的死讯,这般重视,足可见其诡异之处。
楠陀寺和南雁帮肯定都在盯着他的动静,所以,他要夜探的消息,不能告诉任何人。
他不可能完全指望江寒明。
这其中的问题,还得他自己来查。
他在第一次来登州置办宅子的时候,就买下了一批丫头,留下丘蛮婆婆打整。她们是他在登州的耳目。
他本来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毕竟登州离洛都那么近,若是办完了师父那边的事,他大可以回来替宋筠如守着。
不想这些人眼下就派上了用场。
丫头们同他说,前几日去寺里进香的时候,还见罹生大师站在金佛下敲木鱼,气色也不错。
那为什么他一来这老秃驴就死了?
其中有诈,他非要看个究竟不可。
他把猫提在手上,贴着红墙迅速地游走了几圈,记清了方位和路径,就着草木风声掩护向禅房掠去。
楠陀寺能在江湖上屹立不倒,不可能单单倚仗朝廷的力量。寺中人才辈出、卧虎藏龙,他不得不小心。
亥时二刻,漏刻浮动了一下,柳云柯把猫放下,躲到树后,敛息屏气,突觉身后微风一动,忙沉肩卸力,一掌挥出。
出手之人吓了一跳,点足跃上树干,双脚一勾,坐在树杈中间,笑道:“别那么大敌意嘛。在下张一观,小兄弟如何称呼?”
千手盗圣张一观?
柳云柯抬眼看去,只见一名玄衣男子叼着一茎枯草,正支颐看着自己。
他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浓眉大眼,一派正气,跟他的绰号半点边都不沾。
柳云柯听过他的名号,说是此人亦正亦邪、黑白通吃,做怪盗的同时还兼做刺客,手上沾的人命数不胜数,又掌着不少人的辛秘。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想杀之而后快的大有人在。
这样一个人物,出现在楠陀寺是什么意思?
柳云柯头一回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心里不敢放松,手指贴在剑柄上,道:“区区姓名,不足挂齿。”
张一观不以为意,嗤笑道:“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可我看阁下并不需要朋友。”柳云柯拇指缓缓抵上长剑,亮出半寸剑身。
“私以为,此时动手乃大不智。通判大人以为呢?”张一观望着雪白的剑身,双眼半眯起来,透出一股子邪气。
“楠陀诸僧动不得我。”柳云柯眼里的神采沉了下去,回复着他的邪气,“可若拿下你的人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
柳云柯是官,张一观是贼,不论通判大人说什么都在理。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聪明。”张一观都快要被气笑了。
“巧了,头一回听见。”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张一观说着从树上跳下来。他生得极高,比周凌还要高出不少,柳云柯须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眉目。
“你自以为院子里固若金汤,实则,有些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柳云柯闻言心里一紧,指尖在剑刃上按出一串血珠。
玉沙他知根知底,绝无二心。七殇就是苏霂,身上除了灭门之仇没藏着别的秘密。丘蛮是袁志的亲娘,跟了他十年,是自己人。
张一观说的,只可能是周凌。
“周凌,字辰霄,南雁帮曾经的归璨堂主,淮州琼临人,其父周铄,字瑾诚,死于非命,此案悬而未决。而他……“
“听闻盗圣的消息金贵,”柳云柯神色如旧,好像他说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不知是谁撒下这金山请动了阁下。”
盗圣从不卖假消息,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实打实的真相。
但他来到欣漓前后四日,不曾听说盗圣前来的消息,今夜他刚决定来探一探底,就正好撞上,这也太巧了。
“小子,百里汇把你教得这般聪明,不是让你来找死的。”张一观笑道,“我欠公孙雩一个人情,就这么还了罢。”
柳云柯一听“公孙雩”这个名字,脸上就明显地放松了下来,敛去了身上的狠厉。
“周凌那小子,我也不知道公孙雩当年干嘛要保他,总之,你小心点。”
张一观说完话就走,连个残影都没留下。
柳云柯记得,公孙雩曾说过,功夫贵精不贵多。不论是什么功夫,只要练到极致,都能在关键时候保命。
张一观的轻功显然就是练到了极致,踏雪无痕,风动无声。
这人若是真真切切地与他交手不一定能占到上风,但绝对不会轻易命丧人手。
盗圣一走,就只剩下了柳云柯和墨折雪。
柳云柯让猫趴在自己的脚尖上,慢慢地回想着张一观的话。
公孙雩素来怕麻烦,不乐意收徒弟,收柳云柯是因为江湖道义,那收周凌呢?
他起初以为那是因为周凌知道楠陀寺的秘闻,但后来证明不是。况且就算是挂名弟子,见到公孙雩也该尊称一声“师父”,而周凌却只是叫“先生”。
从前那些并不起眼的小事,此时全如倒刺般生长出来,刺得人难受。
他不敢再往下想,因为一根刚镖迎面而来,拂过他脸颊,斩落几茎碎发。
无何剑还鞘,咔哒一声被甩到背上。
柳云柯轻轻撂脚把猫踢开,抽出袖兜里的黑铁匕首,猱身上前,藏刃于掌,使开一十八式错骨分筋手,瞬间扭断对方一副腕骨,捏碎下巴,紧接着甩出袖中的匕首,抵在那人喉间,冷冷地道:“我若是你,就不会轻举妄动。”
那人下巴被捏碎,说不了话,喉咙里却嗬嗬有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方才交手极快,兔起鹘落间分胜负,两个人都没来得及打量对方。柳云柯也是在确定了周围确实没人之后,才看清那人侧颈的雁形刺青。
他想起周凌前日与他说的,南雁帮的探子一般会在身上纹一个雁形刺青,刺在何处并不一定,但只要被烙上这刺青,就只能给南雁帮做一辈子的探子。
“此处留不得你了。”
黑铁匕首割喉而入,在那人颈间划出一道细若丝线的伤口。
柳云柯下手利落,做完就抽袖离开,任由深红的血色在草间蔓延。
残月之下,花猫恶狠狠地嘶唳一声,背上的短毛炸开,一根根竖立起来。
柳云柯在满脸腥臭中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好极了,正愁没人知道南雁帮呢。这人送死还挺会挑时候。
巡寺僧人被刺客击晕,寺中又有一具南雁帮探子的尸体,足够这群秃驴忙活的了。
他轻笑一声,拎起花猫,展开轻功,在楠陀寺中飞快地饶了几圈。
半盏茶的时间就会有一组和尚巡逻,此时大概已经发现了那巡寺小和尚,报到内院去了。
禅房里已经零零星星地点起了几盏油灯,把和尚们光溜溜的脑袋投影在窗纸上。
柳云柯今天来,是为刺探。可他事先打好了计较,若是刺探不成,那就借机吓唬吓唬那群秃驴,若是能把火直接烧到南雁帮头上就更好了。
他轻功极高,寺中僧侣看不清他身形,只能看到一个黑影,纷纷亮出兵刃。
柳云柯轻功高强,只要他不想交手,就没人能碰得到他衣角。
他迅速地穿过一丛丛刀剑棍棒,伸手去抓那南雁帮探子的尸体,却在将要碰到之时收手,装作闪避来剑,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弯,游到墙根下,纵身跃出。
他双足还没落地,突觉脚下生风,一根齐眉棒从下而上斜着挥来。
卒起不意,柳云柯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腾挪不便,只得抽出背上的无何剑在棒上一挑,双腿一绞,整个人落在棒上。
那僧人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破招,愣神一瞬,齐眉棒上骤然增了百来斤的重量,手里支持不住,就要脱手弃掷,柳云柯的剑已递到面前。
惊变乍起,优劣瞬间颠倒。那僧人眼见寒光逼近,吓了一跳,忙提气后退。
只听嗤啦一声,僧衣破开,无何剑在他颈下到腹腔这一路划出一大条血痕,只要柳云柯的剑再往前递上丝毫,便是开膛破肚的惨状。
那僧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眼睁睁地看着人逃远,也不敢追逐,只觉颈后热乎乎的,伸手去摸时,才发现后颈连着肩背的地方插着一柄匕首,下面黏糊糊地流着鲜血。
柳云柯只管飞奔,哪管得这许多,手里提着猫,背上背着剑,只听风声呜呜,街巷房屋疯狂地往身后跑去。
他内力深厚,越跑越觉得百骸舒畅,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
他跑到半路,突然腰上一紧,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整个人都捞到一边。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手肘后击,结结实实地撞上身后之人的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却没松手,忍痛道:“是我。”
男子的声音夹着微热的气息一齐传来,柳云柯整颗心都沉稳了下来,顺手把猫递给他,道:“先回去。”
周凌莫名其妙地接了花猫,与他并肩奔出巷道,越过白墙,落在院子里,一起入了里屋。
柳云柯坐在罗汉榻上,深呼了口气,扯下脸上的黑布,望着周凌。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师父。
他只知道师父的师父是青羽门违命堂的堂主莫百盈,公孙雩是老堂主唯一的弟子。
那她好好的为什么不继承师父的衣钵,非要来做这劳什子的无何剑使?
为什么要把他安插在官场?为什么还要把无何剑传给自己?以及,为什么要保周凌?
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契机让自己认识周凌?
还有,玉沙到底是谁?她是怎么训练的?
面对这些问题,柳云柯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他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师父并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齐洛哲是她情郎,百里汇也因为自己的好学生而不得不照顾她几分。
她还帮过冯氏大忙,解决了边军的军饷粮草问题。
甚至提前卖张一观一个人情,让他来给自己提一个醒。
张一观这样的人,怎可能随随便便就遇险,然后让她随随便便就能卖一个人情?这事是早就计划好的,她肯定是跟了张一观许久,瞅准了时机出手的。
她四年前把无何剑一递,就忙着去查楠陀寺,还特意把玉沙留下,成为柳云柯的刀。
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还在想着如何才能让两个徒弟心甘情愿地替她接着查下去。
她步步为营,丝毫不乱,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柳云柯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现在头昏脑胀的。
周凌把猫放在地上,坐到他对面,倒了杯茶,道:“你看到什么了?”
柳云柯解开领子上的盘扣,露出脖颈,突然换了神情,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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