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木石
周凌算得不差,圣旨果然在午时三刻降下,起复柳云柯为登州通判,兼礼部员外郎,前往核查楠陀寺僧众。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知道,柳公子其实就在京中。
这虽是明着升官起复,表示皇帝的宠信。但这道圣旨之后,宋筠如是在告诉他,杀他,她可以借人之手,可以做得干干净净——她要他安分些。
恩威并施。
“聪明人,可惜做事太激进了些。”柳云柯说着握紧了手中的通判绶印。
“说说看,怎么了?”周凌依旧躺在矮墙上,两脚吊在半空。他发现,这个角度看柳公子意外地温柔。
“她想要我安分,便降下圣旨将我在京中的消息公之于众,让各世家重新注意到我。不得不说,确实有用,可这么一来,不免陷自己于不义。我都抗旨不遵留在洛都关心朝政了,她还反手给我个下马威,对臣下不信啊。”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很简单,默不作声,反而显得忠君不贰,借机消一消她的疑虑。”
他也是时候该表表忠心了,要不然,皇帝真该对他下手了。
宋筠如善制衡,她知道把柳云柯放到登州,他便是最得圣宠,也就是最没人敢招惹的一个,但她又很放心。
一来,柳云柯是个实实在在的保皇党,因为除了皇帝,他无人可靠。二来,更是因为,登州团练使是孙赤。
孙赤是沈钧的学生,柳云柯则是百里汇的得意门生,沈钧和百里汇两位朝中二品大员,政见多有不合。
也是因此,朝中形成了两股势力相互抗衡,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而柳孙二人各自代表一个阵营,也相当于在登州相互制约,这般互相牵制的局面,刚刚好。
朝堂之事、帝王之术,百里汇教的很好,宋筠如也学的很好。但人情世故,身在皇宫之中,长在血雨之下的小皇帝怎么可能看得懂、看得通透。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
哪怕有心制衡各处,也是余力不足。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从前,宋筠如还只是储君时,对人对事付出的情感远远比登基后要多。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现在是皇帝了。就算柳公子再怀念从前的太子殿下,都必须承认,回不来了。
柳云柯收起圣旨,拍去肩上的碎雪,垂眸道:“辰霄,你随我去见一位故人。”
“谁?”周凌跃下矮墙,重新在茶几前坐下。
“羽林观,木石道人。“
“木石道人?“周凌皱眉道,“怎么想去见这人?”
无何剑为天下斩奸恶。
而公孙雩成为无何剑使后第一个交手的,就是木石道人。
明先生以半招险胜,与其约法三章,命之久居羽林观。
二人相约,十年之后,再行比试。
“好歹是师父的故人,”柳云柯抬眼道,“见一见,总是好的。”
羽林观就在洛都城北,紧挨着欣漓。柳云柯嘱咐好袁志与七娘便和周凌连辔北去。
两马脚程极快,三个时辰便出了洛都城区。
日近黄昏,郊外树影幢幢,在平地上织出一张巨网。
周柳二人同时翻身下马,拴好缰绳——羽林观的台阶就在不远处。
道观几近破旧。木色暗沉,漆皮剥落,正门的牌匾上用鎏金书就的“羽林观”被风揭去大半,又被雪盖住边沿,只能依稀辨出上面深刻的笔画。
“这也太旧了些。”周凌说着踏上台阶,握住门环轻敲两下——上面的铁铸兽首早已锈蚀,露出斑驳的暗红,一碰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道观都多少年了,陈旧些也合常理。”
柳云柯就站在他身后,见门里半晌没动静,正疑惑间,只听喀喇一响,大门霍地打开,从里面刺出一柄雪亮的长剑。
周凌吃了一惊,举剑格开一招,顺势拔剑出鞘,运气于腕,以快打快,点刺挑掇片刻不停。
寒光绞成一片白幕,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来人用招轻灵迅捷,半分不犹豫迟钝,出手快当干脆。
周凌看不清出手之人,只得听风辨位。他素来不谙此道,使得十分不顺手,只能聚力于剑,逼迫招式沉重下来,劲风四起,对面的人也慢了下来。
那人功力不及他深厚,两剑斜挑,借力退开,叱道:“来者何人!”
周凌顺手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却见门口站着的乃是一名十六七岁的黄衫道姑。
她生得微瘦高挑,容貌虽不如何出色,但脸上镶着的那双眼睛却十分夺目,衬得她青春活泼,别有一番好看。
站在台阶下的柳云柯眼见气氛僵硬,怕两人再度交手,只得上前两步把周凌揽到一边,赔笑道:“小真人请了,在下柳云柯,特至宝地,拜谒木石道人。”
“咄!我师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那小道姑满脸趾高气昂,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无理。
“如此说来,见尊师一面,是有条件的。”柳云柯不让周凌开口,依旧是抢着说。
“算你聪明!”那小道姑下巴一点,老气横秋地道:“要进这道门,须先打过了我!”
她话未说完,又是斜剑刺出,直迎中宫。
这一下远不比她先前和周凌交手时的凶猛,速度放慢了不少。
岂料铮的一响,无何剑骤然暴露在余晖之下,一招“玉瘦花销”轻松地绕上她剑身。
这一下出其不意,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喀的一声,跟着虎口震痛。长剑被绞断在地,柳云柯把剑停在她颈旁,笑道:“便是这般么?”
那小道姑恼得满脸通红,将手中的断剑掷下,气鼓鼓地道:“你耍诈,你耍诈!”
话音甫落,只听呼的一声风响扑来,柳云柯只觉劲风割面,忙举剑一挡。呛的一下,火光跃起,刚镖跌落,一个女子声音自远处传来:“技不如人,又待何言?七殇,你让开。”
那女子功力深厚,远非周柳二人所能及。
柳云柯不过举剑格挡暗器,就被震得右臂酸麻,半天使不上力——这就是木石道人了。
他抬眼看去,小道姑七殇早已退开,门里晃出一名黄衫女冠。
她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眉目如画,风姿绰约,头上松松地绾了道髻,臂弯里搭着一柄银丝拂尘,倒有些飘然出尘的味道。
“无何剑出世,雨夕何在?”她看着纤长的剑鞘,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十年之期已至,公孙雩何去了?
“回真人,家师仙游了。”柳云柯尽量把头压低。公孙雩同他说起过,木石道人骄傲非常,最厌恶旁人直视。
“死了?”
啪的一声,银丝拂尘从中折断,柔丝散落在石板上,沾满了灰尘。
“师父息怒!”七殇见状吓了一跳,心藏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快。
她曾见过师父动怒,拂尘卷开,蓦地拍下,那个人最后连完整的头骨都碎成了粉末,七窍流血,脑浆涂了一地。
“你是她徒弟?”木石道人没管那柄伴了她十三载的拂尘,只管接着问:“你来做什么?”
她语调悠扬,声音清亮,说起话来应当是很好听的。
可七殇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抖得骨头都要散开了。
“家师见害于楠陀寺妖僧之手,命晚辈查实事由。”柳云柯埋面朝地,恭恭敬敬地道,“事涉重大,非吾等涓滴之力所能为之,故今特叨扰,劳真人襄助一二。”
公孙雩朋友不多,但这位木石道人却与之情谊甚笃。两人相与,颇有些君子之交的感觉。
他虽不知木石道人当年为何纵火烧尽乔家庄,一连杀却数十人,却能从她谨守承诺,久待古观中得以窥见其至性重意之处。
公孙雩亡故,知音相惜,她不会袖手旁观。
“查?”木石道人拖长尾音,一字一顿地道:“楠陀寺是江湖与朝廷的介点。若是江湖事,无人能绊住雨夕——是朝廷的事。如此,恕贫道无能为力。”
“真人明鉴。”柳云柯听她语气稍微缓和,也略微直身,颔首道,“朝廷之事,晚辈不敢劳烦真人。请真人出山,是为江湖事。”
木石道人出身龙门观,年纪虽轻,辈分却高,更因着这层关系,当年她血洗乔家庄之后,江湖上无人敢出面指责——楠陀寺与龙门观百年交好,木石道人的业师浮灵子与住持罹生大师又是忘年交。
这就相当于她有两道保命符护身,就算是公孙雩,当年盛怒之下也没敢下死手。
她来头不小,只要她出面,不怕诸僧不服——她毕竟是公孙雩的至交。
杂言少了,办事就会顺利得多。
换言之,请她去,是做个镇妖塔。
“贫道满身罪孽,不宜再度出世。”木石道人淡淡地道,“七殇,你去罢。”
“我?”七殇脑袋里转不过来,眨巴着眼,茫然道:“我去做什么?”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扯到自己身上来。
“小真人年纪尚稚,此事究及前后数年。”柳云柯迟疑道,“恐怕……”
“有她在,楠陀寺诸僧不会妄动。”木石道人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满脸迷茫的小徒弟,神色十分笃定,“七殇,你也该学着去做些事了。”
她说完也不管其余三人答应与否,自顾转身走开,远远地道:“柳公子,小徒顽劣,万望不弃。”
“真人客气。”柳云柯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等到木石道人纤瘦是背影转入道观深处。
周凌站在他斜后,突然露出一种带着玩味的笑来——他听见里面传出拔剑的声音,还有刷刷的竹叶相撞之声。
他想起一件事,公孙雩爱竹,传言木石道人也爱竹。
高山流水,知音相惜。
自古以来,又有几对知音得以一并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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