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卫宁
刚到洛都就遇上休沐。冯卿以为自己闯了大运,闷头睡了两天,第三日还没反应过来要上朝就被一道口谕请到宫中,这心里自是打着鼓,半分也安宁不下来。
他踩着皂靴踏在汉白玉长道上,半晌终于耐不住开口询问:“敢问公公,不知陛下急召末将,所为何事?“
“哎哟,急事呐!”那引路的公公不敢抬头,只管一路埋着头低声道,“咱家也不知是多大的事,只知今儿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折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大摞,大殿里头那叫一个人声鼎沸哟,啧啧。奴婢在殿前侍奉三五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可是骇人!”
“何等事,烦公公说仔细些。”冯卿越听越觉得自己凶多吉少,忙着便问。
“哎哟,太尉这不是要咱家的命!“那太监苦声苦气地道,“私听要政,得杀头呀!”他说着移步让开,停在原地,却是到了大殿门口。
冯卿长呼口气,举步跨过台阶,只见里面乱作一团。
绿衣的、红衣的、紫服的,各自散在一处,地上碎了一块象牙笏,十余封奏折散在龙椅下,宋筠如满眼通红,浑身缟素。
冯卿迟疑着正要拜下行礼,却听大殿中央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太尉!太尉来的正是时候!”
他被这一嗓子喊得一头雾水,正疑惑间,只见一绿服青年满面愤慨地道:“裘尚书贪纳税款,拖欠军饷,今日卑职便请冯太尉作证,看看此话是实是虚!”
“程墨瑶,你血口喷人!”站在最前面的红衣老者怒斥道,“你空口白牙,如何便要于圣驾前辱我!”
这明显就是不想让冯卿开口。
“空口白牙,好一个空口白牙!”程墨瑶不甘示弱,愤愤地道,“大梁税款皆过裘尚书手,年年上报并无逋慢,可为何国库空虚?为何拖欠缁重?你说来!你说来!”
只听扑通一声,裘南引首叩地,哽咽着道:“陛下!臣斗胆,请陛下明察!臣兢兢业业二十年,确实从未行过污纳之事。请陛下做主,莫要听信黄口小儿胡诌之言!”
“一派胡言!”原本站在程墨瑶身后的孙至瑾两步跨到阶前,怒斥道:“既然从未贪污,国库银财何去?裘南,欺上瞒下二十年,你还要狡辩!今天理昭昭,你还欲何说!”
他说着长拜而下,俯伏着道:“臣恳请陛下将裘南按下诏狱,仔细问审!”
他是刑部尚书,却没有把案子揽到刑部,可见是笃定了裘南必有罪实。
故以此言一出,大殿上又轰然起来,御史台诸官口沫横飞,与户部要员吵作一片,刑部跟着孙至瑾请示,礼部夹在中间和稀泥,工部躲着窃窃私语,吏部与二府三司提着胆子慌做一堆。
作为“证人”的冯卿反而被晾在一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越发地弄不清形势了。
而宋筠如坐在龙椅上看他们狗咬狗,反而看出了不少乐子——吵,吵得越凶越好。
闹得越乱,她越有由头降下重罪,形势好极了。
听这场闹剧的不止殿上众人,柳云柯和周凌躲在侧殿角落里,也听了个十成十。
周凌看宋筠如迟迟不动,不禁疑惑,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半天连点别的动静都没有。”
“贪那贤名呐。”柳云柯轻笑一声,低语道,“拖得越久,越显得她爱护旧员,却更尊正道。“
宋筠如身为女子,做什么都束手束脚,若她能借此机会赚名声,以后的事情说不准就会好办得多。
柳云柯话音甫落,便听大殿上一个高昂的声音叫道:“程墨瑶,你搬弄是非,你颠倒黑白,我要参你,我要参你!”
“你参,你尽管参!”程墨瑶厉声道,“程某人为大梁冒死进谏,尔等却百般刁难,是何居心!是做贼心虚,还是想要阻塞圣听?程某今日便是为尔等所害,到九泉下也要向先帝参你一本!裘恩赞,你为虎作伥,你害贤进谗,你横行无道!程某今日若是惧而不言,就是辜负这身朝服,百代之下,亦无言得见先帝……”
“胡说八道!”裘恩赞急得口不择言,当即便道:“家父忠君为民,何来你言中种种?程墨瑶,你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陛下,臣请陛下严惩此行,以正人心!”
他是裘南长子,也是裘氏一脉唯一入仕的晚辈。一旦裘南被摘下,他也讨不了好。
他得争一争。
但宋筠如坐在龙椅上,只是稍稍回神,丹唇微启,缓缓道:“够了,冯爱卿,你说来。”
直到她开口,众人才重新留意到愣在殿中的冯太尉。
众卿瞬间闭口,默默地让出一条道来。
冯卿两拜叩下,半跪着道:“禀陛下,户部确然拖滞军饷多年。末将斗胆,为边军将士请愿,严审户部,彻查污纳之员。”
听闻此言,裘氏父子肚里的心骤然间凉了下去,却听程墨瑶等人一一长跪而下,口称“臣等附议”。
“裘南,这便是你口中的并无贪纳?”宋筠如将手中的奏折掷下,紧蹙双眉,黑沉着脸。
朔风蓦地袭来,裘南背上的衣裳贴上冷汗,冻得他打了个冷战。
户部又要血洗一通了。
女帝比灵帝更心狠,手腕更硬,可惜他反应得太迟了。
当日,户部三品以上要员全部收押大理寺候审。
裘氏父子被收没家财,尽充军饷,定于次年三月问斩行刑。
次日,大理寺卿李振罗出赃款账目,尽报御前。帝怒,收贪纳之员,择日定罪,并以渎职之名贬吏部员外郎、左侍郎。
又日,帝亲封冯卿为“卫宁候”,刺临州、神岳以下八郡为封地。
一时间,京城浪涌,风声不绝。
柳小大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说的“从谏”居然能被宋筠如做成“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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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瑶把官帽除下,长呼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道:“柳公子,以后可别帮人忙了,您老人家的人情一般人还不起。”
“怎么,擢升正四品京兆尹还亏么?”柳云柯一面温茶,一面笑说。
“升不升的是小事,程某还是更稀罕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他现在一想起前日在朝廷上的乱局便后背发凉,仿佛脑袋就悬在刀刃上一般。
“你们御前办事的,不都是提着脑袋行路。我本想给你争个刺史什么的放放手脚,奈何……”柳云柯说着耸了耸肩,“陛下那边油盐不进的。”
“行了行了,”程墨瑶摆摆手,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我现在倒是觉得做个六七品的小官挺好的,难得自在呀。”
他做推官那阵子,官衔是小了些,可出了事都有上头的人扛着,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来。他只管拿着每月的俸禄吃喝便罢,过得是不一般的潇洒自在。
“唔,是挺好。“柳云柯呷了口茶,道:“只怕你家上头的人不欢快吧。”
程家书香门第,但自程墨瑶的祖父程谙之后便逐渐落寞,好容易熬出了个有前程的子孙,谁又乐意他自甘堕落呢?
“我娘倒是想我往上走,不过如今这世道嘛……“程墨瑶苦笑道,“‘千金市马惟市肥’[注],诸大人都忙着争名逐利去了,谁管谁的死活?”
“程兄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当年你可是差些连中三元的文曲星,陛下总不会轻易忘了你。”
说话间,只听簌簌的踏雪声伴着皂靴而来,周凌哈了口热气,朗声道:“差不多得了,冯太尉上书了。”
“冯太尉上书?”程墨瑶吃了一惊,茶杯里的茶叶随着荡动上下浮沉,“又出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周凌卸下长剑,大马金刀地坐下,对柳云柯道:“他是上书让皇帝调你到丘和,严查楠陀寺。”
“动作倒快,”柳云柯拨弄着垂在桌沿的剑穗,慢条斯理地道,“崇明殿那边什么意思?”
“那姓宋的答应得爽快。”周凌借着热气褪去寒冰,“她让你即刻启程前往。我脚程快,圣旨估计等会子才到。”
多事之秋,迟则生变。
冯卿怕,宋筠如也怕。
他们都要尽快把眼前的事敷衍完,谋一谋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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