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应鸾
次日,柳云柯一直睡到午时才起,而流宁郡主的仪仗已经入了城门。
他得赶在皇帝宣见之前找到她。
沈轻玥留信给百里霁,说自己会在午时三刻求见陛下。
他没等袁志过来,自己穿戴整齐,随便抹了把脸,就一步不停地赶往宫门。
正巧碰见沈轻玥独自候在门口。
她穿得十分素净,衣衫上连花纹都没有,香囊和玉佩也没有缠在腰间,头发绾成一个简单的髻子,只插了朵白花。浑身打扮跟她原本娇俏的样貌可以说是半点不搭。
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有问题。
她见柳云柯走近,只微一点头,又转回头去,背对着他道:“你那位……江湖朋友呢?”
“他替我去禁中望风,”柳云柯吸了口气,垂眸道,“郡主问他做什么?”
他现下已经彻底醒了酒,但一想到周凌还是会觉得头晕脑胀。
“没什么。”沈轻玥淡淡地道,“只是你这么坦然就告诉我了,就不怕我揭发么?”
“郡主,咱们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在下折一条命进去,您可也逃不脱呢。”柳云柯微微一哂,依旧垂首低眉。
他身形长挑,比沈轻玥高出不少,只有这么耷拉着才不会显得很突兀。
“圣驾之前,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沈轻玥笑道,“柳公子,这脑袋只有一颗,你可得小心着。”
话音甫落,一名女官趋步而来,垂首道:“郡主,陛下宣见。”
柳云柯一见她,心里莫名一紧——好巧不巧,来的正是颜钰。
一旁的沈轻玥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稍一点头,随着女官踏入宫门。
毕竟沈澜成婚之时,她远在登州,只能差人把礼物送来,连宋筠如都没见过,更不用提她身边随侍的女官。
而颜钰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管低头引路——哪怕她早就认出了柳云柯。
三人前后一串地拐过许多路径,转到嵩昭殿侧殿。
殿宇大得空旷,只有宋筠如一人拥着氅衣坐在贵妃椅上。
沈轻玥双手一绞,上前两步,跪拜道:“臣女轻玥,参见圣上。”柳云柯头也不抬,跟着叩下。
“流宁何必多礼。“宋筠如看她浑身缟素,心里也跟着疑惑起来,“冬日寒凉,莫冻坏了身子。”
戏演得真够像的,柳云柯在肚里暗笑一声,若非天子不下堂[注],她怕是要急着下来亲自搀扶了。
“嵩昭殿上,轻玥不敢逾矩。”沈轻玥把头压得更低,俯伏着道,“只有一事,请陛下亲闻。”
宋筠如颅内一痛,蹙眉道:“何事?”
她记得先帝的旨意,流宁郡主等到明年冬至便要去流若和亲。
这是来做什么?
“长琴[注]殿下薨逝。”沈轻玥语调一转,清泪滑落,哽咽着道:“臣女斗胆,请陛下允准父兄停假吊唁。”
长公主宋允,封号长琴,早年参与夺嫡之争,手中握着东南财政的命脉,深得父皇信任,又一力扶持宥王。
故灵帝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整东南,断其臂膀,将其远斥登州,并软禁宥王。
而沈钧为了能尽快攀上高位、平步青云,立即迎娶孙至瑾庶妹,将宋允和沈轻玥扔得干脆利索,甚至亲自上表,要送自己的女儿前去流若和亲。
但说来说去,都是沈家的家事,外人不知缘由,只知沈尚书每年寒暑均前往登州探望,只道他疼惜妻女,于是对他的人品也多有赞许。
沈钧做戏做得真切,反而让深陷迷局中的沈轻玥不得动作,不能反抗。
她一旦不顺、反对,就成了任性、恃宠而骄。
对于她,没有愿与不愿,只有照着轧好的路往前走,一步也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在有能力反扑之前,她只能选择无条件地服从。
她在这些漩涡里看得清楚,这些人身上的血冷漠之至,除了权利和名誉,什么都不在乎。
沈钧如此,宋允如此,她笃定,宋筠如也如此。
借此契机,她可以赚得贤名,还可以誊出手来整顿旁的势力。
何乐而不为?
而身在椅上的宋筠如闻言,两眼突然失神,噗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殿中之人皆是惊惧,齐跪地叩头,口称“陛下节哀“。
只柳云柯一个埋面暗笑。
逆运三阳蹻之气,血流翻滚,故作悲态,高明。
但其余的人不知缘由,只道陛下悼念姑母,自乱做了一团。
戏做得够了,再接着演就该过头了。
宋筠如接过颜钰递来的锦帕,拭了拭鲜血,屏气把脸色逼白,蹙眉道:“即刻报予礼部,一切事宜交由老师亲理。沈尚书及沈学士即日遣骑速归,允假十月。”
沈轻玥没料到会把她逼得呕血,生怕再有变故,忙两拜谢恩,快步退出。
颜钰依旧引着她到殿前阶下,反手将大门合上,留柳云柯在内。
太子侍读早该离开洛都了,此时京城风起,他回来,必是有要事相告。
颜钰做了十年的大宫女,该有的心眼一点没少。
柳云柯呼了口长气,抬首道:“独揽大权的滋味如何?手掌天下生杀夺予好舒服么?“
宋筠如小心谨慎十年,一朝登上至高之位,立即革新去旧,杀污吏、罢废官、通互市、拓荒田,她把灵帝不敢做的都做了。
只因她是宋氏皇族最后的血脉,只要大梁不乱,就没有人敢动她。
这本没什么不好,可她做得太快了。
天下不可能都和她的步调一样雷厉风行,一旦有人跟不上,就会有异议,有异议,就会有反声。
灵帝以无为理政二十年,底下的人都把骨头养懒了,把他们逼急了,说不准真会有人造反。
柳云柯虽是怀着目的来见她,却也不想看着这位同窗陷入深渊。
出言提点一句,也就够了。
“朕说过,待朕登基,洛都要流血。”宋筠如睥睨着他,如早朝时坐在龙椅上俯瞰群臣,“你回来做什么?”
她说着把两眼半眯起来,深墨的眸子藏在睫羽之后,黑得仿佛能把天下的光亮都吸进去。
“愚随冯太尉一行入京,”柳云柯坦诚道,“入宫请示军饷一事。”
“哈!“宋筠如松开面上绷紧的神色,干笑一声,吹得领上的软毛翻倒一片,“各级军务归兵部,钱税俸饷归户部,如何轮得你来问?单凭逾矩一条就够你死八十回。柳云柯,你何时变得如此百无禁忌了?”
她记得这位小公子十年来说话行事都是谨小慎微,偶尔几次失礼都是迫不得已,今日缘何冒着抄九族的风险混入宫中当面斥责。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宋筠如在肚里暗叹一声,能把这人逼到如此田地的事可不多。
“户部贪纳税款,互市方开,钱币短无。”柳云柯答非所问,悠然地道,“陛下是想给边军画饼充饥么?”
“临州大捷,朕自然要赏。”宋筠如道,“至于是画饼充饥还是望梅止渴,朕自有分寸。“
“如何赏,赏什么,赏多少,陛下真的有分寸么?”柳云柯说着微微扬眉。
无钱可赐,封爵就是最好的大饼。
扣个帽子,把他纳为公族,那么让他戍边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可封爵就意味着要选封地。
要冯氏一族接着守边,就得把临州一带赐给冯卿。
那么赐多少就成了问题。赐多了,皇帝肉疼,赐少了,相当于把穷地方扔给冯氏,反而会引起众怒。
如何把控分寸,是个技术活。
“不论赏罚皆是皇恩,冯卿不会反。”宋筠如笃定地道,“冯氏想要的荣誉和功名,朕都会一一降授。”
“可他眼下缺的不是功勋。边地的军饷和缁重若是再拖,保不齐他们真会造反。”
“朕倒是想给,可你如今也看到了,国库紧虚,粱庾待盈,无从调用者。”
“好说,”柳云柯轻松地道,“明日我邀御史台故友上书劾户部诸大人,献上证据。届时,只须陛下从谏,不愁他们凑不齐。”
户部挡职,算得是天下肥利最盛的差事,整个大梁的税款都要经手,随便拨去几百两,账本上动动手脚,就能悄无声息地富得流油。
灵帝虽对外宣城沉浸求仙,但在位二十年来从未动过国库,如今样样缺钱,说户部诸官没有贪款,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摆在这里,更何况御史台还有个程墨瑶,一张嘴足够颠倒黑白。只要给他个胆子,他能把朝廷百官都弹劾一遍。
当年他与柳云柯同登一甲,本是被唱遍巷尾的程氏探花郎,风光无限,两拜掌郎中令。
可因当年叛王遗子宋诚乱入东宫,便被贬为六品推官,到今年才被柳云柯捞到御史台。
经此一事,程墨瑶的胆子是小了不少,再不复当年探花郎的风采。
但这回是皇帝撑腰,他又欠着天大的人情,肯定会出面。
只要他动,御史台就会跟着动。
所谓三人成虎,户部诸官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要皇帝给台阶下,他们自然会拿出钱来。
命终归是比钱金贵的。
“你倒是会算。”宋筠如说着款步走近,“不过,单凭私闯宫禁,不尊礼法,朕就能赐你一死。何事重大,要你亲自涉险?”
“想要柳某人项上人头的多了,死在谁手上反而不重要。”柳云柯嗤笑道,“只不知,若太傅绶印流出,陛下可担得起弑师之名?”
弑师之罪当得天下非议,即便是天子亦不在例外。
宋筠如若是敢杀他,周凌就会把太傅绶印传出。届时,天下异议,二府三司六部谏台就会立即借机反扑。
后果沉重。
所以,就算心中不快,她也不能轻易动他。
柳云柯每一着都替自己想好了退路。
所谓伴君如伴虎,他自然得万分小心。
“好!”宋筠如拉开殿门,边走边道,“那便如你所言。可若有闪失……”
话音戛然而止,女帝侧身回眸,满地雪光衬得她眉冷如刀。
若有闪失,她要他项上人头。
“臣谨遵旨。”柳云柯长揖道,“愿吾君优游而无为遇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注]”
“回去罢。”宋筠如拖着长长的衣摆,举步转入长廊。
柳云柯有备而来,说明外头确实发生了大事,她得谨慎些了。
她刚拐出长廊,秋荷便紧跟着出现,远远地缀在其后,垂首道:“洛都风急雪大,陛下还是回寝殿歇下罢。“
“风急雪大。”宋筠如沉吟着回首,只见长廊洁净如洗,连她去过的痕迹都没有。
“那就回去。”她说着在秋荷的搀扶下坐上软辇,道:“吩咐下面的人备好衰绖,长公主谢世了。”
秋荷小心应“是”,末了又把头垂回去,半句话也没多说。
朔风刮过朱红的宫墙,四下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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