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微醺
胡七娘的酒不烈,可柳云柯不会吃酒。
酒气早就窜到了颅内,顶得他头昏脑胀。只是他喝酒不容易上脸,面上倒还是原来的神色,只是眼睛不如平常有神。
他这一路走得东倒西歪,两脚踏在地上,如踩了一地棉花,软乎乎地不着力,好像下一刻就要栽倒一样。
月色冷冰冰地流下,淌在他微散的发间。
他素来怕冷,这下却热得难受。
仿佛心里燎了一团火,把里面烧得烟气缭绕的。
好热,柳云柯扶着矮墙,呼出一大口热气,周凌那家伙怎么就受得住呢?
啊,是了,他阴三脉损伤未复,不吃些发热的是会被冻死的。
可这也忒难受了!
酒是穿肠毒药,公孙雩还真没骗他。
柳云柯十指胡乱地伸到颔下,拉开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子,让脖颈露在月光下。
哈!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羡慕周凌了。
同样是习武,同样是洛都人,凭什么他就可以来去由我?
那家伙想吃酒便吃酒,想耍赖就耍赖,该来就来,想走就走。
高兴了,倾家荡产陪人吃酒都使得;不高兴了,千金一字都难求。
周凌……周辰霄……
那家伙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这么羡慕他。
柳云柯踉踉跄跄地摸到自家门环,脑子里全是周凌的名字。
奇怪,这个人怎么连名字都那么旖旎?
他一定是疯了!
他久在洛都,什么温香软玉没见过?一定是疯了!
他拉着门环,手上却一点力道都使不出来,平日也没觉得这东西有多重啊。
他接着微弱的月光,侧肩靠在门板上,想着等酒气凉下来再叫人。
门板被风雪沾得冰冷,门环上的兽首甚至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白冰。
好极了!
柳云柯把额头贴在门上,觉得这温度凉快得刚刚好,要是再冷一些就更好了。
他趁着热意吐出一口白雾,感觉自己就快要羽化登仙了。
突然哗啦一声响,朱门从中敞开。
柳云柯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前倒下去,正好同开门之人撞了个满怀。
“你去哪吃那么多酒?”
周凌小心地揽住他肩背,冷不防被他浑身酒气冲到,鼻尖酥酥地发痒。
他记得姓柳的不爱喝酒。
“兴致来了,便也喝了……”柳云柯像没骨头一样挂在他身上,眼梢被酒气蒸出一抹微红,发丝软软地缩在颈窝,旖旎地散发出一线酒气。
这就不像云淡风轻的柳大人了,直如画册里放纵声色的狐仙儿。
“哪有办事不吃酒的?”柳公子气息不稳,时缓时急,吹动着散在肩头的长发。
“你不是不会吃么?”周凌喉头有些干渴,忙把他拉进院子里,顺手合上门。两股气息缠绕在一起,把他的思绪都搅乱了。
或许他也醉了。
“凡事总有第一回嘛……”柳云柯脑子里胀得厉害,就是想要多说几句,“等我……习惯了,也就不会醉了……是吧?”
“得了,头一回就醉成这样,你往后还是别碰的好。”周凌被他说得两耳发烫,忙把脸别去。
“我又没喝多……就是一点点……“柳云柯头脑里越发天旋地转,只能抓着周凌的衣角凭感觉往前走。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
他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宋诚之乱。
那天,平日里循规蹈矩的小太子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坛梨花醉,拉着他对酌到深夜。
她说,等她登基,就会让他离开朝廷、远离官场,去见自己想见的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宋筠如那时候还不满十四岁,比他小了三岁还多,说话的时候,满脸稚气,又十分坚定。
可他还没来得及称谢,就听到围墙外几下极轻的呼吸声。
他反应很快,伸手抽出木架上的应鸾刀,低身掠了出去。
他不记得当时握刀的感觉了,只记得那夜,他手起刀落,把寒光绞成一张巨网,鲜血如墨般泼洒。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宋筠如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眼睛里充满了惧怖,对刺客,也对他。
从那以后,储君开始刻意地疏远他,两个人从类似朋友的熟悉逐渐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君臣。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那天握刀的时候,手上都还在不住微颤。
连半路赶过来相助的玉沙都被吓傻了。
宋筠如被百里汇谆谆教导十载,被教得做什么都要光明正大,想要什么也得光明正大地去抢。
那日以前,她以为,自己的侍读小公子只是一个儒雅清冷的文士。
直到他拿起她的长刀,杀得恣意,杀得血气翻滚。她才知道,那是头嗜血的孤狼。
“光明正大……”柳云柯走得跌跌撞撞,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四个大字。
“什么光明正大?”周凌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摸了摸袖兜里的字条。
“没什么……没,什么……”柳云柯嘻嘻一笑,把话说得不清不楚,“你……不能……知道的……”
他可以承认自己是一尊煞神,说自己满手血腥,但绝对不是在周凌面前。
哪怕那人自己就是杀手,亲眼见过他杀人,他也不愿意把过去的丑恶撕开给他看。
太难看了。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过去难以启齿。
“我不能知道什么?”周凌依旧是一头雾水。
他觉得自己该是疯了,竟然听一个醉酒之人絮絮叨叨。
这么一分神,鞋尖便自己磕在门槛上,绊得他踉跄了几步,忙回身去扶那醉酒之人。
“你……不会知道的。”柳云柯跟着他一步没站稳,猛地扑到他右肩处,声音也跟着一咯噔,“我守口如瓶……”
周凌拿他没办法,半拖半拽地把他带入寝室,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又没逼你。”
“聪明人!”柳云柯含含糊糊地说一句,就自己扶着墙寻到软榻,规规矩矩地脱了靴子,扯下袜套,解开外衫,盖好被子。
乖巧得不同寻常。
估计这人是酒喝多了,都返老还童了。
周凌看着他一副童真的神情,神掌扇熄烛灯,正要起身,却又被抓紧了衣角。
柳云柯迷迷糊糊地道:“你去哪?”
“我去见个人。”周凌说着把他的手指轻轻扫落,塞到被子里,又加了句“马上就好。”
柳云柯闷闷地睡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短短地应了声“嗯”便把头掉到了另一侧。
“酒品够差的。”周凌小声嘀咕一句,轻手轻脚地蹑出房门,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巷道里。
等他停下的时候,身后忽然晃出一条人影。
“乐不思蜀么?”
女子妩媚的嗓音悠悠地绕来,周凌叹了口气,转回身去。
“我记得,我留过信给你。”他有些无可奈何。
“记得留信告诉我小心,就不舍得多费几个字让我来帮你。”女子把发梢的细丝缠在指尖,慢慢走到月光下。
她艳丽非凡,一对狐狸眼仿佛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连眼角的那粒美人痣都妖娆起来。
“做好你分内的事,别越界了,卿雨梦。”周凌比她高出一个头,看她总要垂眸,显得格外孤傲。
卿雨梦轻笑一声,又走近了两步,慢条斯理地道:“周郎此话怎讲?越界的,不是周郎你么?”
她身上的香气在身周溢散开来,周凌赶忙退开半步,警惕地道:“你又发什么疯?”
卿雨梦微微一愣,随即咯咯娇笑,浑身颠得乱颤,“周郎啊周郎,你是江湖散士,怎么就插手了朝堂风云,嗯?再说了,你帮的那个人,你真的知道他是谁吗?”
她看着周凌把两手藏进衣袖,心下略显得意,接着道:“如果这些你都不在乎,那,他知道你是谁吗?”
此句如重锤一般砸在他心口,逼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份,柳云柯知道了,会不会直接提剑杀了他?
谁来杀他都可以,但柳云柯……
“周郎,”卿雨梦不等他开口,接着说,“分明,我们才是一路人。”
她怕周凌动手,不敢停留,说完就足尖一点,飞纵着拔身而起,瞬息间消失在夜幕里,只剩周凌一个人站在白雪上。
他听着越来越远的腾挪之声,聚了一团真气到指尖,把手上的字条片片绞碎。
他不会知道的,周凌心道,只要我在,他就不会知道。
他这么想着,提脚在石块上磕碎靴底的薄冰。
而本该什么都不知道的柳云柯,自己躲在被子里摩挲着指尖上的薄茧,早已睡熟,却依旧喃喃呓语:“周凌,千里孤雁,我知道你是谁。”
他口中之人,一直到更深之时才携着风霜入内,站在榻旁,借着月色,看了他许久,在他眼角处轻轻一吻,逃也似的去了。
说来可笑,他纵横半生,却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周凌啊周凌,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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