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凤凰（一）
方闻醉没有再说什么。
他自小就知道越家这位少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蒙学时就只知道一味埋头苦修，将家族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
可眼下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既是如此，越兄所托，方某必不辜负。”方闻醉一笑，拱手作揖，笑罢，神色认真郑重：“我和瑶姬这就走了，只是等到了出口，就会取走阵眼处的灵石，到那时，便再没有回头的路。”
方闻醉一握拳，转身走到结界边。
瑶姬最后看了沉睡安然的叶疏一眼，也跟着转身走了。
落在最后的闻喜停在了叶疏肩上，待了一小会，沉默的飞远。
离开前，瑶姬和方闻醉合力将结界又加固了一会，清扫了一遍尸人，这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他们最后的工夫多给越无涯争取了半柱香的时间。
越无涯在废墟之上翻出了一块干净的石板，将叶疏安放在上面，又仔细整理了她因为一路奔波凌乱的衣袖和发髻，这才停下来。
他召回了霜雪剑。
原本雪亮的剑身已经黯淡无光，甚至隐隐透出不祥的灰色裂纹，这柄剑原是在越无涯出生之前，由越家家主打造的。
在十岁时，它成为了越无涯的第一把剑。
一路陪伴他行走至今。
越无涯始终记得父亲将霜雪剑赠与他时，对他所说的话，“无涯，父亲给你这把剑，并非要求你去斩妖除魔。剑乃君子，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
“剑在手中，锋刃该向外。”
“父亲希望将来有一日，你需要护住想护之人时，手中有剑，心中亦有。”
结界最终还是破了。
方圆几里地，原本被方闻醉和瑶姬清扫干净的区域，尸人被镇魂幡的怨念所吸引，也再次聚拢。
咆哮声愈来愈近。
时间好似过了许久，又好像不过短短一霎。
越无涯从一开始的用剑，到开始用灵石布阵，再到用回长剑，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满了雪花。
废墟之上一片银白。
唯独越无涯身后的石台上，光洁如镜。
叶疏仍然安详躺在上面，身上的黑雾正变得越来越浓。
越无涯却好像没有看见，他只是盯着仍在源源不断涌过来的尸人，用力将霜雪剑插入了身前的雪地。
血从他的掌心滑落剑身，四周的防护阵法原本因为灵石告罄已经有消散的迹象，这一刻又重新闪现灵光。
这其实没有必要。
越无涯知道。
方闻醉和瑶姬已经已经离开，须弥幻境也已经有崩塌的迹象，他和叶疏也会葬身在这里，但他还是想护着叶疏久一点。
再久一点。
在他彻底力竭之前，在他握不住手中剑柄之前。
在霜雪剑彻底崩碎之前。
预感到防护阵法即将崩碎时，越无涯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他转过身，任由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尸人的利爪和尖牙之下，以身为盾，护住了尸人和叶疏之间最后一道防线。
他趴在石台边，握住了叶疏的手，趴下来。
死亡的气息在身后，四周缠绕而来。
雪地和废墟上寂静无声。
就在那漆黑的指尖距离他不过一寸时，一阵金光从他身前，瞬间大放！
叶疏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异常漫长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被永无止境的浓雾包裹，冰冷的黑雾将她的四肢、躯干、头颅都紧紧的束缚在原地，在她面前，头顶上方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子。
里面倒映出她现在的样子。
干枯毛躁的头发，青灰色的皮肤，红到发黑的眼珠和看上去就可怕的尖锐指尖。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
看那样子多好，变成那样，你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那个天师，越家那个少主，你该恨极了他吧？他侮辱你，把你变小带在身上，拿你当宠物取乐，你只要变成那样子，就能轻轻松松打败他了。
叶疏不为所动。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麻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丑死了。
那莫名的声音还在继续，见叶疏没有动摇，又换了个方向：
还是说，你喜欢他？
他可不会知道你付出了什么，他已经抛下你和他的兄弟走了。越无涯丢下了你，没了你这个拖油瓶，他回到越家，还是他地位高贵的越家少主。听说叶家夫妇的那个女儿已经找到了，他们马上就会成亲。
到时候越无涯心里，不会留下你的半分影子。
只要你变成那样子，就能轻轻松松把人绑回家了，对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难道不好吗？
叶疏松口气，那可太好了。
那暗中的影子本该高兴，下一秒却发现叶疏的身上依旧毫无变化。
顿时气急败坏：“你耍我？！”
叶疏疑惑：“没有啊，我真的很高兴。”
“他丢下我，就不会被我连累，和叶家小姐成亲，幸福美满，子孙满堂，我当然高兴。”
叶疏越表现得无所谓，那影子就越发生气，甚至开始咬牙切齿起来：“你撒谎！”
可不论他再说些什么，叶疏都不再搭他的话了。
她没有她说的那么高兴。
丢这个词好像触发了她藏在很深处的记忆，按道理说，三岁以前的小孩子该是没有记忆的，但她却好像隐约记得，被丢在孤儿院门前时的情景。
那该是一年的冬天，天气很冷，她被放在冰冷的台阶上，头顶的灰暗的天。
雪花也是一团团灰色的棉絮。
飘下来，该在她身上，很冷很冷。
就和这些黑雾的触感一模一样。
叶疏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但就在她即将闭上眼时，手背上忽然传来了一点特殊的凉意。
明明只有一小点，是带着点温热微凉的液体，却好像有灼热的火从一点蔓延开来，转瞬间燃尽了她身上的黑雾，又朝着四面八方烧过去。
叶疏也终于看清了头顶上方一直试图蛊惑她的声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面幡。
正中央用金色银线绣着一只繁复精妙的三足小鼎，小鼎中间则翻滚着貔貅、饕餮等数十种凶手神兽的印记。
道宗至宝——镇魂幡。
只是此时，四周黑雾扩散，魑魅魍魉萦绕，本该辟邪镇邪的正道至宝却成了怨气最为集中之地，那本该用来镇压邪祟的魂幡，也成了滋养邪魔之所。
这早就不是什么单纯的镇魔宝器了，那出声的人以一缕残魂寄生在镇魂幡里，以镇魂幡原本的镇邪之力来庇护自己，又篡改符箓妄图凭借镇魂幡占据他人身体，才把好好的至宝给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只是……
“你就想靠这东西占我的身体？”叶疏面露古怪。
不是她嫌弃，实在是黑雾渐渐散去，彻底裸露出来的镇魂幡上面原本精妙的纹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块勉强拼凑在一起的碎布。
实在是有些寒碜。
叶疏直觉这三块碎步已经威胁不到自己了，索性直接伸手攥在了手里。
那原本沉默的声音瞬间变得跟被鸭子夹过似的，“你想干什么？！”
叶疏：“……”
她其实也不想干什么，她只是直觉这东西应该对她有用。
在末世里，人总是把资源看的比命还重，叶疏也是如此，所以明明她知道眼前这东西刚刚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占了她的身体，当她觉得这东西有用，她还是毫不犹豫拿到了手里。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原本还透着邪异，翻滚不休的碎布条一到她手里就安分下来，甚至开始颤抖。
原本从那上面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雾也跟着噗嗤、噗嗤的消散。
像极了火苗被水扑灭，沸水升腾蒸发的样子。
叶疏忽然觉得这一幕眼熟的厉害。
许多天以前，她跟着越无涯到废弃的文府宅邸，被怨念缠身时，同样有一束金光扑灭了她身上的怨念。
想到这一茬，叶疏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她再次来到了那片奇怪的云雾之中。
黑雾散尽，熟悉的金光也从她身后照过来，叶疏无视镇魂幡的咒骂，攥着手里的碎布条就要去找，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直到眼前出现一面水雾组成的镜子。
叶疏转身要走时，在镜子的倒影里清楚看见，在她身后肩上，正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与此同时，被她无意识攥紧在手心的镇魂幡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彻底没了生息。
上京，越家。
没了从须弥幻境中源源不断涌出的尸人，原本感到吃力的几大世家以极快的速度稳定了局面，又安排了人手照顾所剩不多流落在外的百姓，安置到族中。
事情在好转，但越家家主和叶家夫妇的心中却一直心神不宁。
越无涯带着叶疏回来的消息是晌午传到叶家夫妇这里的，但一直到午后，再到傍晚，也不见那两个孩子回来。
叶家夫妇本就痛失过爱女，这下子担心到了顶峰，叶夫人干脆拉了夫君到越家门口等人。
只是他们没等来越无涯和叶疏，却等来了传闻中方家的少主。
方闻醉是一个人来的。
他让瑶姬带着闻喜去处理上京落单的尸人，自己一个人来了越家。
他还是惯常的那副打扮，折扇不离手，青衣绣桃花，端的一派风流味道，只有他自己知道，随身挂着的佩囊里，正是那从须弥幻境出口大阵中取出的灵石。
一块灵石能有多少重量呢？
但方闻醉就是觉得自己挂着佩囊的那半边身体仿佛沉重的不像自己，明明来时路上，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做，现在却觉得，连迈个步子都异常困难。
待看到越家门口等候的一对夫妇时，更是一时僵住。
但那对夫妇却已经发现了他，方闻醉深吸一口气，笑脸迎上前。
“可是叶家家主和夫人？”
没等二人搭话，他接着说，“我是方家少主方闻醉，替越无涯和叶疏姑娘来传个消息，他们平了须弥幻境的乱子，也找到了罪魁祸首的线索，已经追着离开上京。”
方闻醉像是急着要走：“方某急着赶回方家出力，还请家主和夫人把消息转达给越家家主，在下先行一步。”
叶家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的一懵，还不等他们拉住方闻醉多问上一两句，眼前的年轻人已经一步迈出几米远，只是待要走远时，他又突然回头叮嘱。
“上京的尸乱还未彻底平息，二位还是待在府里比较安全，就别出来走动了，”
青年人嘴角上翘，眼尾却微红，空荡街道上只独他一个，转眼也没了影子。
留在原地的夫妇俩待了一会，终究是并肩往府里去了。
方闻醉知道他们不一定真的相信。
须弥幻境毁了，越无涯和叶疏也跟着埋葬在了里面，这消息他早晚都瞒不住，只是他不能不瞒着，为这上京的乱象再争取一点时间。
他答应了越无涯替他守住上京，守住越家，自然要拼尽全力。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只是方闻醉并不知道，原本即将沦为人间炼狱的须弥幻境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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