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中秋（三）
废墟深处，小姑娘仍蜷缩在母亲怀里，糖葫芦大半已经花了，糖衣像熔化的烛火挂在细竹竿上，她朝外看了一眼。
眼前忽得出现了一只手。
叶疏半蹲下来，她的长相本来就乖巧，一笑起来眉眼就是柔和的弧度，上至九十岁的爷爷奶奶，下至三岁半小奶团，都容易心生好感。
她朝着不知是被吓愣了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笑：“外面的坏人都被姐姐和哥哥打跑了，囡囡要出来看看吗？”
“哥哥？”小姑娘歪头。
叶疏：“对呀，厉害的大哥哥，你看，就在那。”
她略后退了几步，露出身后不远处的越无涯，高大的身影执剑立于废墟之上，纯白长袍染了血色，神色冰冷，却意外的不让人畏惧。
小姑娘以前也有过一个这样的哥哥，比她大几岁的哥哥脾气不太好，总是敲她的脑袋，抢她的糖葫芦，出去玩一趟白衣服就变灰了还要往她身上贴。
但臭脾气的哥哥却也会在怪物来的时候，一边害怕的发抖一边挡在她的面前，笑着说：“囡囡别怕！跟着娘亲快跑！”
“娘亲，娘亲，我们出去好不好？”她抬头，小声问娘亲。
但妇人却没有回应她，叶疏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那妇人的背后正压着一根几乎有半米粗的立柱，可她却没有流血，没有死去，甚至仍然跟着小姑娘的声音振动颤抖。
叶疏眼前的画面好似忽然放大。
她恍惚间注意到那妇人怀抱着女儿的怪异姿势，两只手臂近乎畸形的交叠在一起，手背青筋暴起，手指的末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青灰色指甲。
而那尖锐到泛着冷光的指尖正飞速朝她逼近！
叶疏瞳孔放大，竟然呆在了原地！
“叶疏！”一只手伸过来，拽住叶疏的衣领飞快后退，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袭来的尸人。
越无涯把叶疏拽到了身后，他的长剑已经出鞘，悬浮在二人身侧护卫。
那已经尸化的妇人和小姑娘已经从狭窄的缝隙中出来了，如同一只猛虎，又或者豺狼压低身体，半俯下身在越无涯和叶疏面前虎视眈眈。
小姑娘似乎对这一幕很熟悉，她舔了口只剩半颗山楂和竹竿的冰糖葫芦，朝着二人微笑鼓掌，“娘亲娘亲，打哥哥，变戏法~”
天空已经蒙蒙亮。
在隐约的晨光下，叶疏才看清那小姑娘的眼睛分明是闪着暗红光芒，只是比起她年迈且瘦削的娘亲，她的尸化显然要完整和高级的多。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
叶疏先前的直觉终于恢复，但仿佛也随着那东西的靠近，叶疏的体温开始迅速的流失，她下意识要挣脱越无涯的手，背到身后。
却被反过来死死的拽住。
“你的身体怎么了？”越无涯的脸色冷下来。
显然，叶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还想再藏下去。
“没什么呀，什么事都没有，你放开让我自己站好。”叶疏努力撑起笑容，只是因为虚弱，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逐渐慢了下来：“对了，那小姑娘身上……有东西，或许就是……这次尸人暴动的关键。”
眼看面前一贯温和稳重的白袍天师失了面不改色的气度，脸色也逐渐阴沉，叶疏就知道自己装的很不好，只是她真的努力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努力睁大眼睛，看见了那双冰冷凤眸里几乎满溢出来的慌乱。
对不起呀，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越无涯刚抱住叶疏软倒的身体，身后已经是一道劲风袭来。
一直虎视眈眈的尸人终于按捺不住，趁越无涯失神之际飞扑上去！
嘶哑的咆哮声飞速逼近，越无涯却只是抱着叶疏缓缓站直身体，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苍白的剑光闪过，一声刺耳铮鸣，尸人被死死挡在了一米之外。
直到此时，那尸人的全貌才暴露出来，小姑娘的身体竟然嵌进了那妇人的腹中，断裂的骨茬和血肉拥挤在一处，令人触目惊心。
而血肉的中间，却是一小块异常熟悉的布条——
镇魂幡！
只是此时那长长的布条却被粘稠的血肉包裹，连同上面象征祥瑞的貔貅也被沾染的污浊不堪。
看来上次的猜测还是错了，不是镇魂幡破碎，小部分被盗走异化，怕是道宗早就和邪魔外道靠拢，刻意污染了宗门圣器。
本该镇压邪魔的镇魂幡，怕是早就变成了吸纳助长怨念的招魂幡！
这次尸人暴动，只怕也和大皇女、道宗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对叶疏身体的担忧和对小人的愤恨让越无涯的表情愈发冰冷，废墟之上寂静的只剩下铿锵的剑鸣。
雪亮的剑光将尸人包裹，那被邪异的镇魂幡强化了无数倍的尸人终究是不敌倒地，连腰间的布条也被长剑挑开，悬在了越无涯身前。
脱离了尸人的血肉，那破碎的镇魂幡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本来的样子，只是仍然有漆黑的怨念缠绕其上。
这小小的一段布条，看上去大概只有原本招魂幡的四分之一大小。
却好像对尸人有莫大的吸引，当越无涯将它单独挑出时，连结界外的尸人仿佛也感觉到气息躁动起来。
越无涯感到不妙。
他正准备将镇魂幡碎片收起来，却见那本该被长剑定住的布条主动脱离了霜雪剑的刃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叶疏的身体！
就在镇魂幡气息消失的瞬间，结界外的尸人也同时躁动到了极点！
越无涯的结界，破了！
须弥幻境门口。
方闻醉赶回来时，越无涯和叶疏已经进了须弥幻境，在这之后，从里面出来的尸人数目终于较先前小了些。
方闻醉惯用的阵法咒术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将入口封锁，正准备进去协助越无涯时，却被闻喜咬住了袖口。
“味道！有桃花酿的味道！”闻喜松开他。
方闻醉一愣，朝半空处抬手抱拳，哑然失笑：“瑶姬，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不远处被尸人踩踏的大半凋零的桃树上，瑶姬的影子如水波般浮现，她没说话，只是神色复杂的盯着下方的人。
方闻醉朝她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来都来了，要和我进去一探究竟吗？我那越兄虽是英杰，也到底独木难支，瑶姬既然来了，不如帮在下这位小兄弟一点小忙。”
他向来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当时想瞒着瑶姬自己回来是真心，此时相邀共赴险境也是真心。
瑶姬看得出来，也不与他这样没脸没皮的人计较，“算你识相。”说完，她三两步越过了他，踏进被封锁了大半的入口。
“还不快跟上？这里面的乱子，光靠你那小兄弟可摆平不了。”
方闻醉摸了摸鼻梁，快步跟上去。
“还不快跟上？”闻喜掐着脖子模仿瑶姬的声音，被方闻醉敲了一个跟头。
须弥幻境之内，瑶姬刚刚进来，就有漆黑的利爪从她身前劈过，却被她一根手指抵住，再动弹不得。
下一秒，她指尖一翻，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尸人都被震翻出去。
等方闻醉跟进来时，周围已经遍地都是软倒在地的尸人，废墟之上，只剩下淡淡的桃花香，从几里地之外，才隐约传来尸人的嘶吼声。
方闻醉：“……”
忽然感觉追妻的难度又上升了不少。
“愣着干什么，”瑶姬瞥了他一眼，目视前方，吐出两个字：“带路。”
方闻醉摸摸后脑勺，讪笑：“遵命。”
比起瑶姬，方闻醉对于须弥幻境的了解自然要多上许多，再加上越无涯和叶疏清扫尸人时有意无意留下的指引，二人一鸟很快也接近了中央地带。
只是越靠近中间，方闻醉和瑶姬便越觉得怪异。
“这些尸人，好像要比入口处的强上不少。”瑶姬皱眉，调动灵力将一只落单的尸人困住研究了一会，万幸这些尸人好像被什么其他的东西吸引，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不然怕是她都要觉得吃力。
“不过数量倒是少了许多。”瑶姬松口气。
方闻醉却脸色凝重，他深吸一口气，反问道：“如果没有少呢？”
瑶姬愣住，连闻喜也从收拢翅膀，停在瑶姬的肩膀上。
方闻醉继续说：“如果数量没有少，只是全部……聚集到了越兄那边……”
“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过去！”
尸人。
一个又一个尸人，倒地的和向上爬的，断了胳膊和断了腿的，都张开嘴撕咬着身边的一切，向着吸引他们的东西靠近。
漫山遍野的尸体之上，只有一个人，一把剑，拦着中央。
方闻醉和闻喜、瑶姬赶到之时，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越无涯原本雪白的长袍已经沾满尸人的血迹、废墟之上的尘埃还有他自己的汗水，呈现出一种浑浊污秽的青灰色。
这颜色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着一身白袍，荡世间邪魔的青年天师，何曾让自己陷入过如此境地。
目力之所即，方闻醉甚至在他散乱的乌发间看到了一缕白发，在那剑光已经残损的霜雪剑上看到了裂痕！
可即便这样，越无涯仍然在透支自己的灵力甚至血肉，一次次提剑，击退蜂拥过来的尸人。
方闻醉攥紧折扇，瑶姬便知道他急了，再无需其他的交流，瑶姬便配合他一起，全力出手，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到走到越无涯身边。
瑶姬信手布下一道勉强能撑一会的临时结界，几人终于有了说话的空隙。
“你疯了吗？！”方闻醉用折扇击落越无涯手中的长剑，一把攥住他的手，“叶疏呢？你的小尸人怎么会任由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听到叶疏的名字，原本木然进攻的青年终于有了些许清明，越无涯挣脱开方闻醉的束缚，飞快转身往回走。
方闻醉和瑶姬这才发现他身后的废墟之间，还有个小小的缝隙。
叶疏就被他藏在里面，护的好好的。
比起狼狈到了极点的越无涯，叶疏看上去干干净净，连衣角都没有弄脏，但是谁都没法说她很好。
原本早就恢复白皙的身体再次变得青灰，露在袖口外的手长出了长长的指甲，甚至两颗尖牙都冒了出来。
漆黑的，浓稠的怨念，源源不断从叶疏的身体里冒出来。
越无涯像是没看到一般将她抱进怀里，确定她只是仍然昏睡着，情况也并没有再恶化之后，一直支撑着的气劲终于泄了下去。
他的脊背弯下去，让怀里人靠的更舒服些，乌发垂落，像是黄粱一梦刚醒的落魄书生，声音很轻：“是我没护好她。”
方闻醉想开口，嘴张到一半却发现不管说什么好像都太过轻描淡写，他最终咬咬牙，“你休息会，一会休息好了，我和瑶姬护着你们，我们一块出去。”
“大不了就把疏疏安置在北山，再没有比瑶姬那更安全的地方了。”
瑶姬也跟着点头。
越无涯摇头，“出不去的，我已经试过了，越靠近出口，她身上的尸化就会越严重，那些尸人，也会拼尽一切阻止。”
“我会守在这里。”
越无涯看向方闻醉和瑶姬，闻喜，还有摇摇欲坠的结界之外，那些尸人的幢幢鬼影，“你们出去之后，把入口大阵阵心的灵石带走。”
须弥幻境本身就是一个精巧到极致的幻境阵法，它真实到像一个完整的小世界，但是再怎么真实，也不能掩盖它的本质。
一旦方闻醉带走阵心的灵石，须弥幻境就将再也无法打开，眼前的这些尸人，越无涯和叶疏，都将被困死在这里，直到阵法全部崩塌失效，他们也将随之消失。
这已经是越无涯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我不能抛下叶疏不管。”越无涯抬头，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神色，他像是已经看到了自己既定的结局，反而冷静和理智的可怕，“是我带她搅进这摊浑水的。”
“如果不是我带她到了上京……”
如果不是为了他，叶疏也许不会想那么多，不需要为了那些她提前知道的事情烦心，这些生死搏杀其实和她都没有半分关系。
越无涯想起第一次遇到叶疏时的情景。
一个神志清明的尸人，她会慢慢熟练在荒郊野外生活，会慢慢变得谨慎到足够藏好自己。经过一番辛苦寻找后，她也许会找到没被记录的灵石矿脉，然后终于能够吃一顿饱。
慢慢变回正常人的样子。
交到朋友，回到正常的生活。
但是无论如何，不会因为跟着他身涉各种险境，最后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等须弥幻境崩塌之后，上京不会再有新的尸人冒出来，剩下的残局，就辛苦方兄和瑶姬替我收拾一二了。”
越无涯难得浅笑起来，他看上去有些无奈和愧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他自幼就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越家的责任，背负着天下的责任，但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想。
任性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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