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信
“你父亲当年，不曾提起报仇二字。以他的性子，做事只遵从本心，救我出于自愿，我猜想，他若知道你活着，也不愿你血洗江湖，为报仇而活。”
“可依我的性子，若不是答应他要照顾你，非把四大派杀光不可。如今你大了，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你自己决定。”
“另外，别怪你父亲，也别怪师傅，杀你的原因，你父亲…写在…信里了。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在死前完成他的嘱托，可到头来，还是下不了手。”
“师傅当年，也曾有相爱的女子，每每看着你，我都会想，当年若我娶妻生子，孩儿应该你这般大了。这江湖我看倦了，什么正邪，都是狗屁。你父亲担心你长大祸害人间，他有他的考虑。”
“可我总想，干嘛非得是你死，这人间才能无恙。再说，这人间是否无恙，又与我何干？”
段雷候的呼吸开始越来越急促，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记…记住……师傅的话，别听你爹的，管他正邪仙魔，你…的路…自己选。师傅，不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段雷候搭成陈零肩上的手，忽地垂了下去，四周一片宁静，只剩下陈零一人的呼吸声。
夜深。
陈零独自一人坐在龟蛇山顶，身边是师傅的墓碑，他眺望着眼前的山林，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十八年，他都是与师傅在山上修行，虽然经常下山游历，却从来都是师傅相伴，出行目的也由师傅定好。
此刻忽然要由自己决定接下来的路，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去向何方。
“师傅死了，让我选自己的路，我该为何而活呢？”
陈零低下头，看着师傅留给自己的三件遗物，慢慢地打开了那封父亲留给自己的信，信上的字潦草随意，却十分的大气有力：
零儿，若你能看见这封信，说明老段最后还是放过了你。别怪他，杀你，是爹的意思。
你一定有很多的疑问，现在，既然你活着，我便说与你听。
这世上阴阳相依，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相生相克。
生而为人，肉身凡胎，一生所为，不过七情六欲。
喜，怒，忧，思，悲，恐，惊，谓之七情。
眼，耳，鼻，舌，身，意，谓之六欲。
所谓正邪两立，不过是人的情欲不同罢了。
悲天悯人之心大于统治杀戮之欲，谓之正。反之，便是邪。
茫茫众生，正邪之外，亦有仙魔共存。
唯有摒除七情六欲之人，方能进入仙魔之道。
而成为仙魔之人，无情无欲，唯剩人之最终本能 – 生存。
对于仙魔而言，唯一有能力阻止自己存活的对手，便是彼此。
不同在于，魔性所致，魔道中人，所见即所杀。而仙道之人，只为屠魔而活。
能堕入魔道的人，往往入魔前，尝尽世间疾苦，心中怨愤难消，生无所托，亦生无可恋，尚需多年武学修为作为根基，辅以机缘变故，方才入魔。
一旦入魔，便杀戮不止，日日以手下亡魂之血肉为食，经年累月，方能提升魔性，拥有更高修为，获得弑仙之力。因此，一朝入魔，便再无人性，恐也再无回头之日。或杀，或被杀。
而仙，成仙之前也需是修为高深的习武之人，且本性纯良，行善积德为日常。只是积德行善，仍逃不开悲悯之心，反哺之期望。因此尚需天机所致，抛开情欲，方能一朝成仙。
成仙，听起来很厉害不是吗？但这真的是一种荣耀吗？
在我看来，不是。
进入仙道之人，与其说是成仙，不如说是与“入魔”无异，究其原因，实为成仙并非他心之所愿。
而成仙之后，他也再无情欲，眼中也只剩下杀戮这一件事，只不过这杀戮的对象，是魔，唯有除魔，仙才能永无后患地生存下去。
魔道为正邪仙三道所不容，而仙道亦非正道所求。
虽然成为仙魔之后，武学修为将猛然进入高绝天下之境界。
可仙也好，魔也罢，仍是肉身凡胎，享凡人之寿，无情无欲，自生自灭，无门无派。
这般人生，岂又会被这花花世界的人们所追求。
当寿命将尽之时，仙魔长存之本能，将促使他们开始寻找容器，将自身之魂灵摄入容器之中，获得再生之机。
而这容器，须是天命所选之活人。
天命之人，体内不仅能融合阴阳五行，且阴阳之力不会此消彼长，能共存共盛。
这种人，爹平生还未遇见过。
你是不是常常能听到另一个声音？
那是十八年前，爹封印在你体内的魔人之魂。
既然我能将魔人封印，想来我的身份，你也猜到了。
没错，爹也是成仙之人。
只是在我成仙之时，恰逢你出世，你的哭啼声，使我的七情六欲之中残存了一丝清明，这一丝清明，致我仙法不纯。
而那魔人也在此时杀到，我敌他不过，没能救你娘亲，为了护你，万急之中，施了焚仙咒，将其封印。
焚仙咒是爹所掌握的仙法里，最不得已的招式。
只有寻不到天选容器的垂死仙人，遇见魔人，杀不掉，才会选择这一招，将其封印在人体内。
而仙魔相斥，因此爹无法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万般无奈，只有选了你。
你是不是会奇怪，爹刚刚成仙，为什么会对于仙法之事知之甚多？
成仙是个奇妙的过程，当成仙那一刻，那些仙法会自然进入你的脑海，每一字一句，每一招一式，都清晰可见，如同多年苦修所得一般。
只是不同的仙人，根据成仙之前所修习的功法基础，在成仙之后会掌握不同的仙法。
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仙魔，也离不开这个道理。
另外，这世上不只一个仙人，也不只一个魔人。
爹曾遇到其中一人，却不知现在他是否还在。
当仙击杀了魔，他便会遁世隐居，寻不到容器，便直至寿终，若有新的魔人现世，仙才会出山。
了解了这些，爹最后想说的，是抱歉。
你体内的魔丸，不知何时就会破体而出，倘若有天它夺了你的心智，你便入魔，将屠戮世间。
原本我准备自己动手，可我仙体不纯，对这人世还有情欲，看着怀中的你一天天长大，我下不去手。
而当我听说正派围攻，老段命悬一线，我便赶去救他，临行前，似乎预感到什么，匆匆写下这封信。
你的封印不知何时就会解除，若有天你感到体内灼热，如烈火焚烧，那便是魔丸在挣脱封印。
假若感觉自己已然压制不住，爹希望你最后做的一件事，是自行了结。
抱歉，儿子，爹是不想这人间遭受血灾，更不希望这血灾是由你所致。
既然你现在活着，我希望，你能在这人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
至于你娘，她叫沈青然，她的故事，留给你自己去了解。”
读完信，陈零这些年的疑虑被层层解开，却不觉得有半点畅快之感，仿佛心中又有了更多新的疑问。
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坐着，眺望着这崇山峻岭，直到夕阳开始下山，远处的村落升起炊烟，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天都不曾进食，于是起身入林，准备去打几只麻雀来烤，突然，他停了下来，他想起师傅，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知怎的，他想开怀大吃一顿，而且一定要有酒，且需是好酒。
师傅在世时，对陈零要求严格，喂的药材远多于美食，十岁前还偶尔有糖葫芦解馋，十岁之后，为了抓紧时间练功，基本都是烤焦了的山间野味随便对付。
要说美食，几年前跟师傅扮作郎中行医，替一大户人家治好顽疾，为表感谢，请师徒俩大快朵颐了一番，那一次是陈零这些年吃过最好的一顿。
陈零望着师傅的墓碑，走近前去，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
“师傅，爹留给我的信，我读了。爹叫我自行了断，不要屠戮这人间。而您叫我别听他的，自己的路，自己选。零儿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等有天想明白了，我会回来把答案说给您听。此刻零儿只想好好吃一顿，不是零儿贪玩，只是一天没吃东西，实在有些饿极。您说以后的路我自己选，我先选饱餐一顿，想来您不会怪我的，对吧？”
“这些年只见您吃药，滴酒未沾，我知道，您是为了能多撑些日子，陪着零儿，才免了酒。您要杀我，我不怪您。听了您和我爹的故事，想来当年您也是豪饮之辈，如今零儿大了，您不用再操心了，好好歇着，待零儿下山游历，再带几坛好酒，回来陪您。”
随即起身，从草屋残骸中收拾了些许银子，消失在山林之间。
陈零来到山下小镇，进了一间烧烤客栈，把随身带的全部银子放在桌上，招呼店家：“掌柜大叔，你看这些银子，够吃多少东西，喝多少坛酒？”
掌柜笑眯眯走近前来，伸手拿过银两，对陈零说到：“这位小哥，这银子可不少，我这乡野小店，就算是把全部菜肴上齐，也够您吃上好几天了。”
陈零一听，笑问：“那酒呢？够喝几坛？”
“哟，您放心，酒那可管够。”
“好，上菜，多加孜然，多加辣椒，先来三坛好酒，要快。”
就这样，陈零在这间客栈一连待了几天，睡到日上三竿，就出去市集逛逛，仿佛在享受十八年头一次拥有的自由。
可日子久了，他也开始觉得无趣，想起爹说的没错，若人生了无牵挂，没有目的，果真索然无味。
这天，他躺在客栈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思考着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
突然，一个大胆，甚至有些危险的想法，在他脑中萌发。
他端坐起来，急速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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