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伍：上元宵游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宵游二万七千人，上元夜是帝京一岁中最繁华的一夜。不论官民商贾、贫富贵贱，人人都走出家门游灯观戏。就连宫中的宫女太监也可出宫游玩，只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宫即可。
宴罢，姑母知道你要携小公主出游，特派了几位千牛卫一路护你。为了不扰你兴致，几位千牛卫隐匿于人群中，与游人无二。
曲池坊位于长安城西南角，城外曲江池的水流在此汇成小河穿坊而过，故名曰曲池坊。你乘车马到达时，正是鸣鼓聒天，燎炬照地。充街塞陌，聚戏朋游。
上元曲池坊有放灯祈福的传统，河面上飘转的形制各异的花灯，携着光亮随河水波澜起伏，与水色潋滟相映着，美丽非常。几艘小舟穿梭河中，行舟的船家迎着清风流光，摇桨悠歌。
坊中处处白鹭转花，黄龙吐水。浮光洞，攒星阁，金凫，银燕，皆灯也。街角特制的影灯行行，灯内蜡烛图案转动，好似皮影戏一般。
猜灯谜的摊位前所聚集的一簇簇人群中，有年轻的郎君姑娘，扶老携幼的夫妇；有稚子的呼喊，女子的嬉笑。
街中，迎紫姑的乡人们扮作仙神的模样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在队首开路，游人们在道路两旁簇拥着他们踏歌而行。
“姐姐。”
没走几步，小锦儿拽了拽你的手，你蹲下身问她“怎么啦？”
小丫头似是不好意思般，忸怩着声如蚊呐道“我，我没吃饱……”
你噗嗤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
“方才宴上你怎么不吃饱呀？”
“那些我不爱吃～”
这丫头面对你倒毫不掩饰，和你幼时一样都不爱好好吃正经餐饭。不过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还是顺了这小丫头的意。
你牵着小锦儿在人群中穿梭，买了几块热腾腾刚出炉的丝笼与食糕。虽做得不如宫中精巧，但味道是民间独一份的，小姑娘吃的津津有味。
曲池坊各处都是商贩的叫卖、戏班的招喝。
人群中，一位赤|裸上身的男子头戴着形容可怖的巨大鬼面。只见他痛饮了一口酒含在口中，对着手中火把一喷，酒花卷着火舌四溅开来，将他的脸映得油亮通红，围观的人随即爆发一阵欢呼。
你这厢看得高兴，小锦儿那厢吃得开心。不过，你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看了看周围人面戴的各色鲜艳怪诞的面具，灵光一动，低头对小姑娘道。
“走，姐姐带你买面具去。”
小丫头听这话，欢天喜地地应下，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最后一块糕。
卖面具的摊位随处都是，你挑了一个人少的摊子。
你本想选个好看的狐狸或兔子面具，但小姑娘却对那些看起来很是骇人的鬼面情有独钟。最终，你买了大小两个罗刹鬼面，一个朱红，一个石绿。
店家的画工不错，两只恶鬼獠牙外翻、双目眦裂，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样。
你俩给对方带上面具，又幼稚地互相恐吓了几下，笑作一团。
刚起身欲走，不远处一个紫衣男子朝你摇扇过来。
你看着他别有深意的笑容心道不妙，握了握紧小锦儿的手，抬步扭头就走。
“诶——这位小娘子，这么急做什么。”
他伸手挡住你的去路，你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小锦儿往自己身后掩了掩。
“有何贵干？”
见你面露冷色，男子嬉皮笑脸地打开扇子悠哉悠哉摇几下“哂，小娘子这般冷人，教阮某好生伤心啊。”
“……你姓阮？”
见你问他的姓名，那男子不由得更得意了几分。
“不错——”
“长安县尹阮晔家的？”
还没等他说完，你又问了一句。
本来还想自报家门欣赏你震惊的样子，他听见你只呼其父的大名，既奇又愤，啪地一声收起扇子直指向你。
“你你，你这小娘子，竟直呼我爹姓名！你哪家的！”
知道了他的身份，你并不欲与他多言，拉着小锦儿抬脚就走。
“诶！我问你你谁家的！”
见你不理会他，他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拽你。
你闪身避开他的手。人多口杂，你本不想闹出事端来，但他一再泼皮无赖地行事，你便不能再忍了……
你正欲抬手做势让随行隐蔽于人群的千牛卫出来，忽地，一个温朗清润的陌生男声自你身后传来。
“二妹，怎么丢下我一人带着三妹跑这儿来了。”
你手上动作一顿，回头去望。
来者是一位长身玉立的青衫郎君。
他头戴玄色昆仑奴面具，你瞧不清他的模样，却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二妹，这位是？”
不等你回话，他径直走到你与那男子之间，隔开你们二人，做出寻问的模样。
小锦儿躲在你身后扒着你的胳膊，好奇地看看那郎君又看看你，乖巧地没有说话。
你接住他的话，淡淡道。
“不认识。”
“那，不知这位郎君找我家二妹有何要事？”
男子打量了几眼这位不速之客，见其虽身量稍显瘦削，但衣着不俗、贵气隐隐，不禁心中发虚。
他眼睛一瞥，又看见不远处巡卫的一队金吾卫正朝这里来，便歇下了找事的心思，愤愤然甩了几个眼神灰溜溜地走了。
你见他逐渐走远，这才牵着小锦儿上步福礼。
“多谢郎君。”
青衫郎君虚退一步避开了你的礼，只道。
“今夜无禁，三教九流之人便都出来了。你一个姑娘带着一个稚童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及你说什么，身后的小丫头忙探出头来。
“可是锦儿与姐姐还没玩够呢！”说着，小丫头的眼珠狡黠地骨碌碌转了一圈，松开你的手就朝人家郎君扑过去。
“俊哥哥！锦儿看你也孤身一人……不如，你就陪锦儿和姐姐一起玩吧！”
小丫头片子拽着人家的衣角胡嚷嚷着，你听得耳根发烫，忙把小丫头从对方身上扒下来。
“小锦儿——”
“好。”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那郎君就应了声。
你愣愣地抬头望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要二位娘子不觉得不便就好。”
“不觉得不便，不觉得不便。”
这丫头听了郎君的话兴致更是高昂，重复了几遍。
丫头片子的坏心思昭然若揭，你却无法明说，只能捏捏她的脸蛋儿泄愤。哪知她还对你嘻嘻地笑，倒是不知愁的很。
你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位娘子接下来要去哪？”
“……我都好，”你扯扯罪魁祸首的小手“小锦儿，你想去哪？”
“嗯……不知道呢。俊哥哥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听说观音寺今夜有祈福天灯会，戌时四刻才开始，眼下过去还来得及。”
“放天灯？肯定比放河灯好玩！姐姐，我们去吧～”
受不住小丫头的痴缠，你忙应了下来了。
一行人到达新昌坊观音寺时，灯会才刚刚开始，墨色的天空中已有了几盏零星的光点。
孔明灯与笔墨都是由寺庙提供的，你与郎君各取了一盏，又问小锦儿要不要。
“锦儿不要呢，锦儿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心愿啦。”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心中一暖，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取罢灯，你们二人又写了心愿上去。
“河清海晏，天下升平……得一心人，结白首约？”
按理说写下的心愿是不能给人看的，哪知道这丫头一下子把你俩所书念了个干净。
临了了，她还嗤嗤地笑道“倒像是写反了呢。”
是了……“得一心人，结白首约”这般辞句，确像是女子会写的。
你好奇地看向身旁男子，而他也恰巧看向你。
你们二人的视线相触，都从对方面具下的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几乎是同时，你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嗨呀！羞羞～锦儿还在这儿呢！”
听见小丫头的话你一窘，不自在地低下头来，耳边的鬓发垂落，遮住了你一半的目光。
“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
小丫头见好就收，躲在那郎君身后对你做了个鬼脸，再没说什么了。
你收回目光，却是不敢再望他。
最后，你们一齐上了放灯楼。
你将孔明灯送出栏杆外，轻轻一推，那灯便微倾着身子飘飘悠悠地飞远了，越来越小，越来越亮。
你闭上眼，合掌默念心中所愿，一时只能听见耳边的风声和遥远的人声，心中难得平静。
睁开眼，却见那人正直直望着你，不曾许愿的模样。
“你怎么不许？”
他移开目光，目光放得极远。
“我不信这些。”
“那你怎么……”
你看见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你心里一阵发慌，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还未曾问你姓名……改日，我好登门谢你。”
他侧首回顾，凝视着你，一言不发。你看见他的双唇张张合合，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此时，扰是小锦儿也瞧出不对来了。她默默移到你身边，轻握住你的手。
你的思绪纷杂，望着那双湿润清浅的眸子，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猛然揭开他的昆仑奴面具。
他的面容就这样落入你的眸子——
你认得他。
“你……”
你只吐出了半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你望着他眼角的那一点墨痣，只觉得心口一颤，翛而便塌陷了一块儿。
“崔……”
你想唤他的名字，但又想起那纨绔公子说的话，只能生生停下声音来。
只见对方后撤一步，对你俯身行礼，恭谨难当。
“夜色已深，宫门就要下钥了……潜这就送您——”
“不用。”
你捏着手中的面具，转过身去，吐出一口浊气。
“附近有千牛卫护送……你若要回，便就回罢。”
不知静默了多久，只闻身后人道。
“是。”
然后是徐徐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低头看着手中的昆仑奴面具……不知道是不是你的错觉，它似乎正在你的手中微微发烫。
他……是从什么时候认出你的。
见你发呆了许久不说话，小锦儿轻轻晃了晃你的手。
“……姐姐，锦儿是不是办了坏事啊？”
听出小姑娘语气中的小心翼翼，你将方才的事放到一边，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头。
“没有的事，不要多想。”说罢，你又转道“时候也不早了，锦儿和姐姐回去吧？”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踮起脚攀上你的脖子抱了抱你。
放灯塔的人逐渐多了，你的孔明灯也不知飘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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