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伍:延英引对
冬月廿三,清晨启殡,皇帝改换惨吉服。翌日,荐车马明器。
冬月廿六行祖奠,奠后龙輴移至承天门。后行遣祭,请升韫椋车——
侍中郑闱跪奏称“请升韫椋车”,司徒顾始率众人奉梓宫升韫鲸车。奠席设于韫椋车东南,太尉崔准将醴酒跪进皇帝、皇帝跪祭。太祝魏谒期跪读祝文、在场者皆哭。
中书令顾始再跪读哀册于奠席之东。读后皇帝再拜,太尉、群官、诸妃、主皆哭再拜。此时礼仪使跪奏称“韫椋车将发”,皇帝前哭尽哀。礼仪使称“请再拜奉辞”,皇帝稽颡哭踊,再拜。
后,送葬队伍按吹鼓、安置大行皇帝仪容的灵车和其他丧车、装载入藏明器和食物的遣车、写明大行皇帝身份的铭旌和纛旗、持铎的挽歌、安置灵柩的韫惊车和“诸孝从柩车序”的次序排列完毕。
太尉崔准等赴山陵人员向皇帝辞别,送葬队伍在皇帝的目送下,向百里之外的帝陵渐行渐远。
朱雀门上,雪虐风饕,天凝地闭。
空中漫天腾飞着一片片惨色的白,你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飘舞的雪,还是纷飞的瘗钱。贯耳的皆是风的铮鸣与山崩钟应的哭嚎,可你的眼睛却干涩生疼,流不出一滴泪了。
你侧眸看你的姑母,她同你一样在雪中伫立着,早已尨眉皓发。
你又看朱雀城大街上遣祭的营幕军兵,陈列五里。万人惨澹,驷马悲鸣。
你励精图治的父亲走了,你的人生却刚刚开始。
昭内,科举愈兴,新旧世家正值更迭。将才匮乏,武制待改,各方势力暗流汹涌。
昭外,东西突厥敌友难辨,回纥及西域各小国蠢蠢欲动。西方遥远的大食与吐蕃纷争不断,亦是对中原虎视眈眈。
有挽歌云:万方悲而雨泣,三灵惨而云互。嗟厚德之长违,仰高天而攀慕。
而你又能以何攀慕。
皇哉唐哉,唐哉皇哉。
“勋国公悬车杖围之年,驻守北疆多年。此番赴国丧,自请送祭,往返之途数百里亲力亲为,赤心可鉴,确应皇恩犒慰……只是他位至三公,已是赏无可赏了。”
你听见姑母的话,奏章之上蓝批一顿,侧眸而望。
自你入主紫宸殿后,便跟着姑母开始学习处理奏疏章表。长安宫往来不便,你请姑母暂居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便宜咨事。
起始你接触的仅是些简单的陈谢慰问的章表,从前在父皇身边瞧过几次,故还算顺利。近来几日姑母有意无意引你一同批注论言谏疏,你便觉得渐渐吃力起来,实非易事。
方才听见姑母所言,你心中知晓其意,暗自思索起来。
勋国公崔准,虽不同顾氏是开国就随高祖南征北战的,却也是高祖皇帝时累功积勋的将才。后至太宗时任左骁卫大将军,太宗皇帝曾言之是大昭的半壁江山。
父皇时勋国公官至辅国大将军,后更赐优崇之位正一品太尉。其虽年逾杖朝,但老而弥坚、威望素著。
只可惜崔氏子息淡薄,勋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崔衡,娶了高祖皇帝的明德太子之女——康平郡主。二人感情甚笃,三年前崔衡随郡主而逝,勋国公悲恸难抑。又听闻其庶子崔御虽官至左羽林将军,却素来庸愎,不得勋国公喜爱……
自己若没有记错,崔衡与康平郡主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崔玦,现任金吾卫左司阶,与妻于氏膝下有二子,正值舞象至学之年。
清河崔氏嗣中多勋贵,鲜能者,以勋国公高龄当属风中之烛,百年之后难言能资荫几时,不若赐官后生,以彰天恩。只是不知……
“我记得崔司阶有二子,不知姑母可曾见过,若为可造之材,提点一二,如此可行?”
你以为姑母听了你的话或能忖度些许,却见其听罢便摇头称否。
“次子尚幼,长子学于弘文,虽素闻通文好德,只是自幼体弱,以崔氏之善武,实难堪任……而且,即便其子可堪重用,也不能再用。”
闻言你搁笔起身,移步上阶,跪坐在秦芷身边。你望见姑母手中的奏章,是谏议大夫尤墉所请。
“……还请姑母明示。”
“科举始于太宗,多少世家因其而盛衰,此举不仅为取民心,更为削权贵世家之势。只是太宗皇帝操之过急,开国有功的五姓七望衍于今忠于高祖,忠于太宗,却不见得会忠于先帝,忠于陛下。
太宗皇帝对往日各大世家背后的小动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可惜有人妄自尊大、暗度陈仓,太宗皇帝便不得不提醒他们了。”
“……姑母是指,陇西顾氏与吴郡顾氏?”
你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夜雍国公望你的目光,一时怔然。
这些旧事母后曾给你讲过。
嘉狩十四年选秀之际,太宗赞老雍国公之女顾疏影芳年华月、仪静体闲,自愧春秋已去。后又言老潞国公之子顾始作为新科探花仪容之端正、才德之卓越,遂予二人赐婚。
次年,二人成婚,陇西顾氏与吴郡顾氏合为一家。后来,顾疏影与顾始仅育有一女,就是你的母后。
先帝承德年间,老雍国公薨,传爵于顾疏影之弟,也就是当今的雍国公顾应及。老潞国公薨,传爵于顾始,也就是当今的中书令与司徒。
而姑母秦芷的母妃,就是老潞国公之女,中书令顾始之姊。只是她自太宗皇帝崩后便缠绵病榻,在父皇继位的第二年便葬入了太宗妃陵。
而雍国公之妻为南诏公主,十二年前由父皇亲自赐婚,只是婚后至今无子。
时至今日,偌大的顾氏除雍国公顾应及与潞国公顾始外,再无男嗣。自此,五姓再非七望而成六望。
此刻细想,数十年前的一张鸳鸯谱经年腐朽之后,蚀出的空洞竟图穷匕见地联结而出一张春风化雨的网。即便眼下人人得以窥透圣意,却也不得不高慨一声“圣上仁厚”。
“正是,而如今的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不就正是从前的顾氏吗……只是,权贵世族并非都是肉眼愚眉,杀鸡儆猴的血终有一日会竭尽。”
思及此处,一个念头豁然而现,只是又难以测度姑母之意是否同自己相同。
你不自觉地攥住衣角,抿唇试探。
“姑母是说……”
“……河东尤氏是先帝时因科举而起的世族,此番谏议,是在提醒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不同往日,天家式微,文武难忠。
你看见姑母抬眸侧首向右侧的窗外望去。
日昳,雪压梧桐。天光照在雪上有些晃眼,梧桐的枝梢滴答着水滴,雪与树杈接触的地方呈现出雪白向透明过渡出一种色泽,湿润且冰凉。
“赏无可赏无需再赏,却也不能不赏……”你垂首看奏章上洋洋洒洒隽写着的文字,耳朵听见了堂前铜炉中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你缓缓松开了手掌,抚平衣角的褶皱。
“姑母……徽儿与您同德。”
秦芷的手覆上了你膝上的手,手心的温度与你一样。她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弛了,微微泛着蜡黄。你反过手来,将那不再年轻的手握住,抬头看她。
你看见了姑母眸中微涩的笑意,她将你外袄的领口拢了拢,轻柔地梳理着你半披的发。
“……崔司阶的长子与你年纪相仿,家世显赫,容德俱备。虽体弱,想来让太医署为其养治应无大碍。”
舍子换恩,天家荣赐。
你俯身半卧进姑母的怀中,她身上浅淡的,半是御供碧松烟墨的兰麝香,半是她素日常用作熏衣的百和香。
腊月初一,送葬队伍自奉先县返回长安城虞祭拊庙。对大行皇帝由桑木制作的神主进行祭祀——大行皇帝的肉身虽已葬入陵中,但他的灵魂却被迎回。
祭祀前,神主由匮中捧出,置于太极殿西侧神座上,面向东。群官俱立于太极殿外,太尉崔准、司徒顾始、宗正卿于却、礼仪使及诸行事官员各居其位,皇帝着素服,同百官行哭拜礼。
待祭品于帷东门外席上摆置完毕后,内外止哭。太祝魏谒期将醴酒跪进皇帝,皇帝捧酒跪祭,太祝魏谒期跪读祝文讫,皇帝再哭拜。后,宗正卿于却与太尉崔准行亚献与终献。
皇帝、百官再复位,行哭拜礼两次。太祝魏谒期将神主重新奉入匮中,遂闭帷门,将祝版焚于左延明门外。百官于太极门外奉慰皇帝返回大明宫。
九日行九虞,每虞日朝哭礼皆准此。腊月初十,虞祭毕,大行皇帝神主衬于太庙,庙号文宗。
当日,太常祠官上奏卜日,腊月十五是近吉之日,可行登基践祚之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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