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许是城外所见凄惨之状远超想象，回府途中，苗凤行双拳紧握摆放在双腿之上，怅然焦灼之色凝于眉眼间，许久都不曾说话。
程刚虽有些同情，但远不如她动容，安抚道：“既然大人应承了会接纳流民，又有二爷施粥援助，你已做了能做之事，也不必太过挂怀了。”
“不，程哥，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她道。
“想不明白什么？”
“百姓们勤勤恳恳劳作，按时缴纳赋税，不过是图一个安居乐业，稳定生活。如今遇上天灾，却吃不饱穿不暖，四处漂泊，靠乞讨为生，路过许多州县也不见立足之处，他们昔年所做努力又为的是什么？”苗凤行说着，脑内又浮现出先前所见之景象。
“你浑说什么！快住口！”程刚就差没伸手捂住苗凤行的嘴了，沉声道：“谁又愿意碰上天灾了？恐怕那些大人们也愁白了头，顾不上这许多人了。”
苗凤行轻笑一声，不再言语了。
顾不上？
北地饥荒，难不成朝廷不开仓放粮？无应对举措？家中若是有地，农民又怎舍得出逃？
乡绅地主掌握七成田地，丰年时，农民还可在他们手中讨上几口饭吃，一遇上灾年，交不出田租，自是无家可归，不得不沦为流民。
苗凤行走南闯北，常在大户家中做护院，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情百态深有体会，她又怎能不厌恶？怎能不抗拒？
“到了。”程刚跳下马车。
苗凤行站在车边，看梅昭慢吞吞地下车，恍惚了一下。
不管他图什么，至少他做了事。
“看什么？”梅昭摸了摸脸。
“没有。”
“苗护院方才所说，我在马车内听得真切。”
苗凤行脚步一顿，神色坦然，“若是二爷应允，我明日也想去城外帮忙。”
进了院子，梅昭指向花棚，“这边说话。”
“我去沏茶。”紫苏快步离去。
两人刚坐下，苗凤行忍不住问：“二爷不允？”
梅昭摇头，“苗护院有此善心，我若阻了你，是为无义。可我也有一问，苗护院今日去，明日去，即便日日去，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做出什么改变？”
苗凤行平静道：“我不如二爷，有万贯家财能搭棚施粥，能说服吕大人收容平民，但也想尽一尽绵薄之力。最多三五日，病员好转，即可入城了。”
梅昭笑道：“不管是搭棚施粥，还是开城收人，左不过都是些治标法子。数地旱情，牵连者众，岂止千百人？苗护院见多识广，更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苗凤行垂眸，“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梅昭又笑：“苗护院心口不一。”
“难不成二爷有治本的法子？”
“若我有，你可愿依我之计，听我之令？”
“果真？”苗凤行眼神炯炯，急道：“二爷说来听听。”
“收编流民，击溃水寇，取而代之。”
“荒唐！”苗凤行拍桌而起，“怎能让良民沦为匪寇？万一惊动朝廷，派人围剿又该如何？此乃下下策，不可为之！二爷切勿再提，免招牢狱之灾！”
梅昭手指轻叩石桌，“若朝廷一方有人庇佑，无后患之忧呢？”
苗凤行惊疑：“怎么可能？！”
梅昭笑道：“世事皆无定数，怎不可能？”
“不成，我做不到。”苗凤行别开脸。
“幼子入府为奴，壮汉凭劳力吃饭，不知老弱妇孺又当如何？”梅昭说完，径直进屋去了，留下苗凤行一人，呆立在花棚架下，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的对话。
有人庇佑？以流民取代水寇？
太疯狂了，他图什么？水路上的过路费？
风险巨大，他不怕丢脑袋？
不成，此非义举！
苗凤行走了几步，忽的想起一张张或卑微或痛苦或祈求或绝望的脸庞，深深的无力感中燃起沸腾的怒意，她原地打拳，发泄着满腔愤懑。
为什么！
就非得逼民为匪？
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保全所有人？
连着数日，苗凤行去县郊外帮忙，感染风寒的流民一个个痊愈，粥棚撤去后，适龄的童男童女与少男少女被牙郎带走，不知卖往何方，二十至四十岁的壮年劳力去了梅家田庄，留下的一众老弱病残无人理会，一部分进了襄安乞讨为生，一部分沿着沧浪江继续向南。
很多人有了归宿，依旧能继续做他们的良民。
这个结果算好的罢？
取代水寇？真是个馊主意。
……
话说另一头，自菊万清上梅府“赔罪”唱了整日堂会，梅荣就似丢了魂儿一般，日也想，夜也想，隔三差五地往福春班跑，却是三回见不到一回，勾得他越发心痒难耐。
这日，他又带着人往福春班去，一进门就嚷道：“万清！万清！荣哥看你来了！”
一旁练功的武生笑道：“不巧得很，万清师弟出门唱堂会去了，半个时辰前才走。梅大爷不如改日再来？”
梅荣急的一喝：“今次又是哪家？怎的我每次来，他都出去唱堂会了！？莫不是我哪儿得罪了他，故意避着不肯见我？”
那人又道：“哪儿的话，梅大爷肯捧着师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没各位的厚爱，他也不能红遍青州。实在是给的银钱多，万清师弟不得不去。”
“到底给多少，你倒是说给数！难不成我堂堂梅家大爷，还给不起？”梅荣不高兴道。
“青州那边给的是二百两出堂费。”
梅荣倒抽一口凉气，“二百两！”
武生笑道：“可不是，路上是麻烦了些，但谁跟银子过不去？师弟总说，要是襄安也有人给这个数，他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
“你让我进去见见，我才肯信！”
“梅大爷，别介！里头有人！”
梅荣一听，更是急赤白脸地要往里头闯。
刚踏上台阶，几个在练功的小生跑过来挡住他，一个面嫩地扬声道：“大爷不好往里头闯，有师姐妹在呢！总得叫一声，让她们做了准备再说。”
梅荣冷笑：“你当我傻的不成？罗大！唐洪！给我拉开他们！”说完，把面嫩小生往边上一推，又有两个习武的上前隔开，他一下子撩开门帘钻了进去。
屋里头陈设简单，正中央墙面上挂了一副人像画，听人说过是福春班祖师爷，墙角摆了只长颈青瓷瓶，插了几枝鲜妍的带露花枝，珠帘半挽，一眼能将室内看个通透。
除了两个正在上妆的青衣，再不见有人了。
“你……你怎么进来了？”一个青衣惊地站起来。
“万清真不在？”梅荣还是怀疑，要进菊万清休息的屋子翻看。
妆上了一半的青衣追过来，气道：“万清师兄出去唱堂会了，你要再闹，等他回来听说了这事，必定气恼！”
梅荣讪讪，在屋外不敢走了，“好姐姐，可千万别说，我失了礼数，这就走！”边走边回头，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另一个青衣捂着嘴笑，等他出去了，才从帘子后头探出半张脸，冲外头喊道：“说了要在里头试新戏服新头面的，再有人闯进来，仔细你们的皮！”
“晓得晓得，师姐勿怪！”
门口被拦着的几人双手合十，再三保证，青衣才丢下帘子，在里头笑嘻嘻地高声唱道：“并非玉仙看你轻，你自掂自量秤一秤。连皮带肉重几两？带筋连骨有几斤？大话空话难自救，我看你，像枯枝朽木早烂根……”[1]
戏腔婉转动人，却是一出闻所未闻之戏，梅荣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但见其他人憋笑憋的痛苦，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意，气的脸色涨红，低头走了。
“走了，真走了。”一人在门边盯了会，回头喊道。
片刻后，菊万清从屋里走出来，一群人将他围起来，叽叽喳喳道：“师兄，梅家大爷一来，你怎的就要躲起来？刚才是不是又藏到柜子里头去了？若他令你如此厌烦，不如以后别让他进门罢。”
菊万清伸指弹了说话人，盈盈笑道：“收了别人的钱，自然该用心做事。我不用出门唱戏，就能白得几百两银子，换了你做不做？”
有人迷惑道：“什么事啊？”
菊万清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不过欲拒还迎罢了。”
好些人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菊万清板脸命令：“练功去！班主回来考核过不了关，到时候上不去台，没有进账，看你们找谁借钱！我是不会借了，谁叫你们偷懒。”
“师兄！别啊！”
“师弟，行行好罢。”
梅荣青着一张脸，在街上横冲直撞，心里想的都是丢脸丢大发的事，没留神撞到个汉子，先张口骂起来，把对方激的差点要跟他当街打架，幸好罗大上前吓唬了几句，才不了了之。
见他如此失意，罗大提议去窑馆逛逛，“反正那也有唱小曲的姐儿，约莫都差不多，大爷要不去瞧瞧？”
“不成！老子非得出了这口气！不就二百两，谁还出不起似的！”梅荣掉头，大步往南街走去。
罗大不解：“大爷要去哪儿？”
梅荣咬牙：“提银子。”
罗大跟唐洪对视一眼，不再言语了。
梅荣一到布庄，张口就要五百两，把胡掌柜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一跤，擦着脑门上的热汗，问道：“大爷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你管我！这布庄到底是姓梅还是姓胡？”
胡掌柜连连道：“姓梅，姓梅，我这就是取。”
梅荣这才高兴了，“记得照旧把账给平了。”
胡掌柜在心里想，平的哪门子账，幸好在二爷那头过了明路，不然还真不敢给您拿银子。
送走瘟神，见他又往另外几间铺子去了，胡掌柜没忍住叹道：“龙生九子，果然各不相同，这位爷迟早得哭。”
伙计在一旁听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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