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粥棚就地取材，从襄安县郊外砍树搭成棚子，再架上两口大锅，天还没大亮，生火熬粥的炊烟袅袅升起，十几个梅府抽调来的家丁分成几拨，忙得不可开交，粥棚外吵嚷声连成一片。
几个守城门卫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其中一人摇头道：“要我说直接赶走反倒清静干脆，留在外头算怎么回事？”
“可不是，一个晚上过去，人多了不少，现在又施粥，万一赖着不走，迟早要出事儿的。”另一个附和道。
“梅家现在是个半大小子做主，想出风头想昏了头，你瞧着吧，迟早得后悔。”
“嘘，人来了。”
苗凤行和程刚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更加灵敏，哪怕没有靠近，也已经听到了城门口的对话内容，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快。
“马车停在此处，不必出城了。”梅昭从车上跳下来，打了哈欠走向城门，没留神苗凤行落在后头，跟其中一个说梅昭昏了头的守城门卫对峙起来。
守城门卫值了一夜班，本就困顿，又被人以凌厉的目光压着，十分不快，遂仰起头，语气不善道：“看什么看？”
“诸位可知，你等所领俸禄源自何处？”
守城门卫抱拳冲右上方无人处见礼：“自然是知县大人。”说完听到一声冷笑，他怒目而视，斥道：“你敢对大人不敬？”
“知县大人所发俸禄又源自何处？”
守城门卫被问的一愣。
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间答不出。
边上一人嘴快答道：“百姓所缴各项赋税。”
“是了，看来差爷们还记得衣食父母是谁。食民之禄，不能为民解忧也就罢了，何故出言讥讽施善者？难不成诸位忘了城门外的流民同是我朝百姓，也曾老实缴纳赋税，供将士们守卫一方？”面对苗凤行的诘责，几个守城卫哑口无言。
她也不是非要逼他们认错，不过是辗转一夜未曾好眠，心里憋着一口气，又碰巧听到他们出言不善，才想着驳上几句出气。见他们垂下头颅，不再言语，苗凤行转头走向城外。
“说得好。”梅昭鼓掌。
苗凤行面无得色，摇头道：“二爷，请容我去帮忙。”
“去吧。”
流民乱糟糟聚在一块，互相推搡，不少人一二月不曾换过一身干净衣裳，蓬头垢面，浑身酸臭，着实难闻，但苗凤行却似闻不到气味，一步步走进人堆里。
一个骨瘦如柴的黄脸妇人怀里抱着半大孩子，被前后的青壮汉子挤得站不住脚，时不时踉跄几步，哭喊着请求：“求求你们，不要挤了，让我排在此处吧！我孩儿数日未进食了！”
“我也数日喝水充饥了，你倒是让我过去啊！”
“你孩儿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吗？！”
妇人力气哪抵得过男人，再加上顾着孩子，一下子被挤出队伍，摔在路过的苗凤行背上，幸而苗凤行动作敏捷，反手扶住妇人，但她怀里的孩子却脱手摔在地上，疼的狠了，也不过是动了动眼皮，甚至没力气睁开眼睛。
“阿丫，阿丫，睁开眼看看娘啊！有粥吃了，你闻到味儿了没有？别睡过去！别睡！”妇人搂紧小女孩，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哭声嘶哑。
苗凤行弯腰摸了摸小女孩额头，烫得惊人，呼吸微弱，急忙道：“孩儿病得厉害，快扶到边上等着，我去盛一碗粥来！”
“姑娘！救救她！求求姑娘救救我苦命的孩儿！她才这么点大，我愿给姑娘当牛做马！”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弯腰要磕头，苗凤行连忙拦住妇人，没让她磕下去，“万万使不得！”
她盛粥返回，将碗塞进妇人手里，看妇人吹凉米汤，含了一口，渡进张不开嘴吞食的女孩口中。一碗下肚，丢了半条命的女孩才有力气睁开眼，无声地望着一旁的苗凤行。
那眼神绝望、无助又可怜。
苗凤行红着眼睛撇开脸，不敢再看。
如此情形，在流民中并不稀罕。
近来天气转凉，又是沿江而行，薄薄的单衣挡不住夜晚江风，冻病了不少人。有的拖着病体继续前进，有的病死在路上。
即便杯水车薪，她也得做点什么。
苗凤行摸出随身携带的碎银数了数，约有三四两，也顾不上跟梅昭打招呼，跑进县城请了一个大夫，回到粥棚就清出一口粥锅熬药。
等所有流民都吃上粥，病员喝了药，也已过去二三时辰。
“吕大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刚安静下来的流民又骚乱起来。
“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就让我等在此处歇歇罢！”
“大人，求你为我们做主啊！”
有几个胆大的流民爬起来冲向吕庆元，被捕快推开，呵道：“大胆！敢冲撞大人！”
吕庆元捋了捋胡子，笑容和善：“无妨，大家也都吃了不少苦头，不该过多苛责。”
为首流民见状，胆子更大了，“大人，我们有力气干活，能不能留下？”
吕庆元走到说话的流民身边，伸手将他扶起来，还拍掉了他身上沾着的草叶，耐心道：“还需从长计议，莫急。”
也许是吕庆元平易近人的态度，抚平了流民的焦躁惶恐，几个胆大之人安心地走回了流民的队伍，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吕庆元走向粥棚里的梅昭。
“没想到惊动了大人。”
“你做的很好。”吕庆元眼含欣赏，比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走出粥棚，“昨日从瑛儿口中得知流民一事，我本想今日再议，没曾想你已有了应对之策。”
“大人，流民不可放任不管。”梅昭郑重道。
吕庆元笑了，捋着胡子道：“流民自北方而来，要想抵达襄安，须得经过两州七县。”
言下之意，其他地方都不管，为什么他必须要管？
梅昭指着沧浪江，“大人，沿江继续往下走，会遇到什么？”
“……你指的是水寇？”
“大人英明。”梅昭拱了拱手，“南边水寇目前只几百人，尚不足惧，可若是继续壮大，总有一日会如附骨之疽，令人疼痛难忍。且北方数地干旱，农田绝收，我断言流民之数不止眼前百人……”
吕庆元在任六年，还是头一回遇到流民，原本并不上心，听完梅昭分析，惊出一身冷汗。
“若放任全部流民进入襄安，怕会扰乱秩序，带来灾祸。”
普遍对流民的处置方法，是放一小部分进城做乞丐，或是给一块荒地任其开垦，能吸纳的数量有限。
更大一些的州城，能征壮年流民入伍，襄安区区一县，城防兵力不足五百，又当如何？
“年纪小的送到大户家中为奴，青壮年可凭力气混口饭吃。”
吕庆元似笑非笑地看着梅昭，“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罢。依你之法，县内可容部分人，其余人又该如何安置？”
年纪不大，心思倒深沉。
他搭棚施粥做善事，逼得身为知县的自己不得不出面表态，又以水寇敲打，让自己同意留下流民。
以梅家老二的聪明，不会不知道收留太多流民导致的恶果，那么他到底在打什么小算盘？
“大人可曾想过剿灭水寇？”梅昭忽然问。
吕庆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水寇？
不过是一群靠打劫商船，收过路费为生的水匪罢了，活动范围只在沧浪江上，甚少为祸附近城池。
再说水寇数百人，护城的兵力也是数百人，又何必主动树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一大批流民无处安置，又不能让给水寇，倒不如用流民灭了水寇，借水寇之利养着流民，不仅除了一害，同时也给这群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安身之处。”
“你好大的胆子！”吕庆元听到梅昭的计划，吓了一跳。
梅昭低头，“大人说的是。”
吕庆元扫了一眼四周，又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几步，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官匪勾结是大罪！”
梅昭没有反驳，作出乖巧听训的模样，倒让吕庆元无从下手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你继续说。”
“沧浪江贯通九州十七县，光是水寇就有五处之多，来往商船苦不堪言，若是把整条沧浪江打通，只收一次过路费，岂不是利民之举？”
吕庆元心头跳的飞快，“与你与我，有什么好处？”
“打通航道，价值不可估量。”
吕庆元很心动，又很犹豫。
梅昭又道：“南安县与费县之间亦有水寇肆虐，今后大人接管青州，可容得下辖区两处水寇？”
费县是邻州属县，与青州南安县接壤，襄安县在青州南部，又与一州比邻，水寇正好处于两不管地带。
“即便大人剿灭了两处水寇，还沿途商船一时清净，只要有利可图，依旧会诞生新的水寇。”
“大人一心为民，无愧于心。”
“……”吕庆元紧皱眉头，过了很久，还是决定放一放，“先按照你说的将这一批流民安置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梅昭点头。
她早就猜到吕知县不敢贸然行动，恐怕还要传书孙阁老。等京城消息传到青州，第二、三拨流民也该到了。
不急，慢慢来。
“瑛儿也将制酒权一事与我说了，你找个合适的日子来县衙签契书。先讲这群人的病养好，我会找个牙郎[1]处理这批人。”吕庆元说完，到流民堆儿里转了一圈，领着人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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