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4月5日上午，七点整。
离发现顾唯尸体已经过去18个小时。
市公安局的过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专案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围在一起，吞云吐雾，相互传看着手中的资料。
刑侦大队女警官荀兰负责朗读案件卷宗。
“死者顾唯，原名顾红梅，十八岁考入樟川师大文学院汉语文学专业，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自己将原名改了顾唯，之后便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几个小刑警围在桌前，一边听，一边小声交流。
“怎么好些女孩子上大学前都喜欢去改名。”
“嗯，改了名字后确实要洋气些，也不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姓。”
……
老刑警吐出一个烟圈，用手指狠敲了几下桌子：“你们懂什么，大山里出来的那些女娃子，哪年没几个叫招娣、引娣的。我看这些名字都得改，得改！”
小刑警们笑着点点头。
秦正安就坐在第一排，他拿起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顾红梅的名字，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倒也没多说什么。
荀兰读完一份之后，继续朗读另一份走访笔录：
“我和老伴儿今年都已六十多了。早些年在老家种地，七年前老家那边被洪水淹完了，没法子，我们一家四口这才搬到樟川来。我和孩儿他娘种了一辈子地，啥都不会，只能在圣灯大市场里做零工。五年前，我拿出家里所有的钱，加上受灾那年发下的补贴款，就在圣灯市场南区服装批发市场中租了一家门店，做些小本生意。”
这一份笔录是顾唯父亲的。
“她哥哥顾红兵不是读书的料，就辍学打工去了，可红梅她不一样，她读书读得好，遇到了那种事情，都没有影响高考，最后上了樟川师范大学，这下可把我高兴坏了，咱老顾家好歹是出了个读书人。红梅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年还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上个月她哥哥结婚生小孩，红梅还拿奖学金给哥嫂买了很多婴儿用品，都是从国外买来的高级货……”
朗读卷宗是秦正安到岗之后，新定下来的规矩，面对密密麻麻的笔录，光靠人眼来看的话，不仅容易疲劳，还容易被视觉欺骗，在一目十行中忽略掉关键信息。
荀兰读完一份，走回座位，换成袁飞继续给大家诵读。
就在这时，秦正安抬起头道：“这里稍等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气场，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今早在从办公室起来，就一直在听各种报告，已经听了许久，这会儿难得出声打断。
“顾唯父亲提到‘遇到了那种事情’具体是指什么事情？”
荀兰想了一下，道：“顾父说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听顾唯说好像在学校里不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还是什么。顾父当时也没多想，想着如果真是被人欺负了，就让她哥哥去帮忙。总之，那段时间顾唯心情很不好，家里人都不敢惹她，也不敢多问。”
“具体是哪段时间？”秦正安追问。
荀兰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当时也没多问。”
青春期女孩子情绪多变也是很正常的，荀兰心想，也不知道秦队为什么会在意这种事。
秦正安只略微点了下头，转向坐在斜对面的肖泰。
“顾唯的银行卡和消费记录查得怎么样？”
肖泰：“顾唯在入学报名的时候曾办过一张储蓄卡，平常父母给的生活费都打在这张卡上，这张卡上并没有大额资金来往。除此之外，在她名下就没有别的卡了，连信用卡都没有，征信报告也没有任何问题。”
荀兰笑问：“那她的奖学金是在哪张卡上？”
“她哪有什么奖学金。”柳钟元摇头，调转电脑显示屏，点开从学校调取出的成绩单。
“顾唯成绩平平，大学四年并未获得过任何奖学金！根据师大师生的走访记录，认识顾唯的人大多反应，顾唯其实很少出现在学校，大二结束之后，甚至连寝室都很少回，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三还挂过科。”
众人立即围到电脑前来。
“不仅如此，顾唯在今年三月中旬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和导师吵了一架之后，离开学校。再次出现在学校附近时，已经死亡。”
荀兰皱眉：“这么说，顾唯其实一直在欺骗父母！”
老刑警听到此处，将花白的眉毛高高抬起，双目圆瞪，恨其不争：“依我看呐，这大学就是个大染缸！这些单单纯纯的小姑娘一进大学，自以为见了世面，就忘了自家是个什么情况，不是去谈恋爱，就是去追什么奢侈大品牌，你们说她穿的那身是啥，啥牌子来着？”
有人回答：“衣服是意大利某品牌今年初春新推出的金色音符刺绣鹅黄卫衣，牛仔裤也是同款品牌的，价格嘛，里面门道多得很，不过至少——这个数。”
老刑警拍着桌子，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什么玩意儿，就一块破布，连膝盖都挡不住，还要卖这么多钱，那些人怎么不去抢呢？还不如服装批发市场里卖的货，质量比这个好，布料还比这个多！”
小刑警们捂着嘴，偷偷笑起来，柳钟元也忍不住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秦正安。
他没有笑。
秦正安不但没有笑，反倒认真点了点头，整理完手中文件后，将手里一沓资料先递到老刑警们桌前。
“老师们请看看这份侦查初始评估报告。根据昨天的排查结果，我们在的樟川上游一共找到十处疑似落水点，现已联系临江区、栖霞区分局的警员前往封锁可疑地点，协助调查。”
老刑警们看了秦正安一眼，抖了抖烟灰，接过资料。
秦正安转过身，又问：“顾红兵是谁去做的问询笔录，怎么没见着他的相关材料？”
“秦队，是我。”袁飞连忙解释：“顾红兵像个闷葫芦，关于他妹妹的事情，一句也不愿意多谈。前后就说了几句话，多是安慰二老，倒也没什么可问的。”
“这些情况也要写进报告。”
“啊，这也要写？”
“对，以后这些都要记下来，局里空置的录音设备，也要一并用上。”
秦正安虽话不多，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袁飞眼睛骨碌一转，快速朝老刑警那边扫了一眼，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便又听秦正安问：“顾红兵应该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具体是在哪一个建筑工地上工作？”
袁飞立即集中精神，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
“他当时也没具体说是哪一个工地，喔，对了，他提到过经济开发区，后来离开的时候说要坐公交回城南。城南那一带的地大多都被桦龙地产拿去了，我想他在那里工作的可能性很大。”只要提起城南那片经济开发区，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鼎鼎大名的桦龙地产。
“秦队，你是觉得这个顾红兵有问题？”
“现在还很难说。顾红兵和顾唯关系很亲近，他在接受妹妹大量钱财资助后，不可能察觉不到妹妹的异常，但他刻意回避了这些问题。”
“秦队，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在做笔录的时候，感觉顾红兵对她妹妹的死，虽然同样伤心，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回想昨天，顾家二老伤心欲绝的凄惨场景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反倒让人忽略了隐忍沉默的顾红兵。
若不是秦正安现在多问了一句，恐怕再过一段时间，他真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果然还是应该录个音，警察也不是神，不可能记得住所有对话，回放录音不仅能记住内容，还能重新当事人说话时的情绪，也许还能获得额外的发现。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袁飞对于新来的这个队长还是挺佩服的。袁飞原本是从周边县城选调来的，在他来的时候，他们新组建的这个刑侦大队并不受局里重视，大家这么多年习惯成自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自从秦正安来了之后，气氛就不一样了。
昨晚秦正安一个人睡在警局，不仅查看了兄弟们调查的材料，还查看完了樟川附近几十个小时的视频监控，今天一早便将梳理出来的材料分给大家查阅。
虽然警局喜欢论资排辈，但对于这种有实力又努力干活的头儿，大家印象都不错，何况秦正安本人也是敬上接下，待人谦恭有礼，大有儒将风范。
袁飞见秦正安将他刚才说的话都记了下来，察觉出他有二次走访顾家的意思，便道：“秦队，顾家刚丧女，二老的情绪都不太好，尤其是顾红兵，他好像都不大愿意再提起此事。”
秦正安微微颔首：“知道了，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这段时间需要关注顾家的情况。”
袁飞晃了晃神，发现在他清冷的面容之下，其实还挺温柔。
“不过，作为家属，应该是希望尽快破案的。”
秦正安补充了一句。
顾唯案的资料已经传阅完毕。
秦正安喝了一口咖啡，起身离开座位，从文件袋里取出另外一叠资料，送了一份到老刑警面前，另外一份分给了柳钟元、袁飞、荀兰和肖泰他们传看。
“我将五年前樟川连环杀人案的相关资料一并打了出来。这次顾唯的案件和五年前这桩杀人案，有类似之处，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秦正安在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大家的反应。
“秦正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老刑警狠狠吸了半截，吐出长长的烟柱，声音低沉：“五年前的那个连环杀人案是临江分局办的，这些陈年旧案早就已经结案归档。你难道想翻案？”
“是。”
秦正安倒挺坦率。
会议室里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火舌舔舐烟叶发出的滋滋声，包括柳钟元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发出声响，均做观望状。
老刑警低沉地“嗯”了一声，抖掉烟灰，拿起材料，翻了几页。
“五年了啊，这件案子在当年引起的轰动可不小。我当时虽然不在现场，但据我所知，那个凶手曾经和你所在的行动小组交过手，你们不仅让凶手逃走了，还放任凶手开着车，大摇大摆地逃进栖霞山。警察为了缉拿凶手，可是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是这样吗？”
老刑警双眼如炬，眉心皱如山川，暗藏愠色。
“是。”
秦正安居然一点儿也不掩饰。
柳钟元听见他这样回答，吓得急忙点了支烟，五年前的事柳钟元他们并不清楚，可听老刑警的语气，难道老大当年也在樟川，而且还卷入那场案件当中。
“我还听到有种说法。”老刑警抖掉烟灰，声音格外沙哑：“当年你的未婚妻在到警局给你送饭路上被凶手劫持并遭到杀害。而当时她准备你送去的饭食，成了凶手的逃亡物资，她的车也成了凶手的出逃工具。”
柳钟元吓得连烟都忘了吸，不由自主朝秦正安望去。
“秦队长，我知道当年上面有人保了你，但现在既然你答应来接任市局刑侦大队长这一职务，就要知道这行的危险性，至少不应该将家人至于危险之地。”
秦正安本来想说些什么，听到这话，又没说了。
老刑警将烟头杵进烟灰缸中，转了一转，火星呲一声熄灭，好似叹了口气。
柳钟元狂吐烟圈，心中七上八下。
袁飞、荀兰和肖泰垂手而立，只在心里暗自思忖，面上都默不作声。
众人之前也听过一些说法，樟川市局的刑侦队长一职确实有些特殊，一连两届代理队长都秉着‘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原则，老刑警也许是见他这几天行事锋芒毕露，担心他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才会出言提醒，借此压一压他的气焰。
“你现在想借这起案子将五年前的案子重新翻出来。可不容易了啊。当年你选择击毙凶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无论你心里怎么猜测，只要没有证据，一切都等于零。”
柳钟元听到这里，心想，难道老大当年是为了给未婚妻报仇，才击毙巢自兴的？可那时候明明是因为自己快被巢自兴勒死，老大开枪救的自己。不对，那个时候，老大一直没开枪，一直到他，是了，老大是想抓活口的，是为了救他才不得已击毙了巢自兴。
柳钟元深深吸了口气，可刚想开口将情况说明，老刑警便从他身前经过，落下了高大的阴影，他喉咙卡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口。
门外警员敲响会议室的门。
“报告，非正常死亡鉴定中心云法医她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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