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是你了。
活捉,不能引起目标的情绪反应,当然得是你——这是从他们的角度考虑。如果是你来布置这档差事的话,绝对不会派自己去。因为你是母亲最讨厌的人。你花了生活中大半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是她最讨厌的人?至今没得到答案。你问过钢琴老师,也问过李老师,他们都露出了然的神情。
“我和父母的关系也不好,”这是李老师的答案,“但是,到了一定时候吧,等你长大了,到了一定岁数,所有事情都会自然好起来的。”然后你问,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到你成家立业,是个合格的成年人了,这些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你又问,那一般是多少岁?他无奈地笑道:“嗯……三十,或者四十?”
“没关系,你要相信她在心底里一定是爱你的,只是爱的方式有些……不正确吧。”这是钢琴老师的答案,“而且你别期望老一辈的人会改,你能做的呢,就只是快快长大,快快独立。距离产生美嘛。”
父母与孩子都是这样吗?看起来,他们也有关系不太好的父母。不过,你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从哪里开始变糟糕的?现在之前是中学,霸凌事件,霸凌之前是小学,小学有10元事件,再往前,可能有一些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她交接,然后就是源头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因为他们的结合,你来到世上,出于未知的原因,他们抛弃了你(可能是你太丑,或者你的身体太弱,或者你是女孩)。
“你看,有一只壁虎。”上楼前,岳之淼突然在楼道口蹲下来,向你指出一堆草。但你最先看到那只巨大的蜗牛,仿佛有一整个手掌那么大。“哎呀,它把它吃了。”岳之淼惊呼道。你看着那只蜗牛骑上小小的壁虎,直到壁虎完全被吞没。
食物链,强者生存。你的母亲笃信,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在能看到世间万物的地方操纵、设计了类似这样的所有法则,祂的名字是宇宙之神。很扯,但她相信。你问过她:宇宙之神没有真正的名字吗?一个比较像话的名字?
她生气了,说切忌直呼祂的名讳,并罚你净身。于是你被赶到浴室去,脱下衣服,等待灌肠与除毛。
在听说了你与李老师的事后,母亲怒不可遏,指责你不再纯洁,被恶魔蛊惑,是恶魔寄居你身,操纵你勾引了男人。你向她坦白你的惊慌与不安,还有对身体接触的恐惧,她告诉你,说那是你对背叛了祂的愧疚,你需要学会与这种负罪感共处,并用一生向祂偿还。然后,她将净身仪式升级,每周会在你的手臂和小腿处划开口子,放出罪恶的血。
她给了你一袋刀片,还有酒精棉、绷带和棉花,“这个仪式可以帮助你。”她教你怎么割最好,用什么力度,又要如何清理伤口,最后缠上绷带。一开始她会帮你割,渐渐地,她放手让你自己做。
你承认这个仪式会带给你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很奇妙,你看着自己的血一直流,直到量足够了,去主动止住。好像你可以掌控一切。你也因此不那么害怕肢体接触了。但当仪式停止一段时间,那种恐惧又回来了。
不过你仍然怕疼,每次仪式都很难过。母亲会说:因为良药苦口。一段时间后,你发现驯服疼痛的过程也很有趣。
你将一切联想:从各种方面来说,拼图都是很适合你的形态。你感觉母亲说的话似乎成真了,你被恶魔附身(厕所的那个奇怪幽灵),背叛了宇宙之神,现在,你需要用血献祭,让祂为你实现愿望。不管那是不是祂。
“走吧。”岳之淼看够了,跑到前方向你招手,“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走上楼梯,一边问你,你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是个很虔诚的人。”你找了一个中肯的词。
“qiancheng?”这似乎不在岳之淼的词库里。
“就是……呃,”你也不知道怎么拆开解释,“非常相信某个人?而且会为了那个人干任何事。”
“就像我和妈妈吗?”
“差不多吧。”
“她相信她的妈妈?”
“呃……不是她的妈妈,但也差不多吧。”
“原来如此。”岳之淼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所以,你妈妈是个孝顺的乖宝宝,对吗?”
“呃,对。”你默默感慨:甘医生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
这个孩子很快找到了门牌,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就敲了门。
“啊等一下!”你差点去抓她的手。
“怎么了?”
你认命了,敲都敲了,又不能撤回。按照刚刚商量的那样,你要站在第一个,等母亲开门后,对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请求她和你一起回基地去。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对岳之淼保证——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母亲看到你,不抓狂都不错了。
你想起甘医生交代的:只要跟她说是意外,现在警方打算释放你,前提是她要跟你去一趟警局——你不觉得她会因为这个跟你走。
或许你只是想让他们两方势力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则趁乱逃走?
可惜,没有人来开门,你怀疑母亲不在家,便掏出钥匙(他们贴心地连同随身物品一起还给了你)开门。“等一下,”岳之淼阻止了你,眼神变了,像一只捕猎中的动物,你在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里见过。“有奇怪的声音。”她说。
起初,你什么都没听到,把耳朵贴到门上以后才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怎么说呢,像蜗牛爬动的声音,黏稠的物质蠕动的声音,史莱姆的声音。
“你让开。”岳之淼把你推到身后,将手指贴在门锁孔上。
她的手指融化进了锁孔,然后咔哒一声,两声,三声,门开了。
没有了门的隔音,那黏稠物质发出的响声更具象,也更恶心了。
你不由自主地后退,岳之淼则向前一步,似乎要把你护在身后。黑色的胶水般的物质从房内流淌出来,你亲眼看到它在自主活动,有目的地朝你们涌来。不过,这和最近的经历相比,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
“颜羲……”岳之淼突然回头,看着你的身后。
“怎、怎么了?”
“你要冷静,要相信我会来找你,记住了。”她的嘴巴阴郁地抿成一条直线,你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的眼睛被冰凉的黑色果冻蒙蔽,接着,这个世界的存在也都无所谓了。
母亲的呼吸有股咸腥的味道。你回家了。她仍然是一团黑色的胶状物质,但你知道那是她,她闻起来好像已经腐烂。
你的嘴巴里有酒味,未成年人最不应该做的事之一,不过,你已经做过很多未成年人不该做的。
你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粘粘的,她喂你吃下了什么东西,想必就是酒味的来源。这里已是一片残骸,只剩下地板和被黑色胶泥包裹的家具,你只认得出来自己的钢琴,形状最有辨识度。
你跟着母亲往里走,她一言不发,想把你带去什么地方。然后你还看见了扫把,曾跟你跳舞的那个,它打过你,在你很小的时候。当时,你为了买游戏的点卡,偷了母亲钱包中的十元,被追到门外的走廊尽头,第二天因为下不了床而请了假。第三天,身上的淤青未消,却要硬着头皮去上学,并小心隐藏起来。你把跳舞当做一种和好仪式,希望让它和自己都忘了那回事。效果甚微。
你到了母亲的房间,她似乎要睡了,在床上变成一滩,黑白相间的。你发现那很像琴键,一直延伸到卧室门边,天花板上的黑泥变成了更湿润的液体,像雨滴一样落下来,敲响琴键,奏出一首《小步舞曲》。但有些音段缺失了,因为你挡住了黑泥。
忽然,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你想弄明白那团黑泥的性质。
你探出手指,摸了上去。
黑泥很快顺着你的指尖攀爬至手臂,从你的耳孔进入脑中。
那些黑白色的胶水在你眼中变成了一台确实的巨大钢琴。床铺是一个白色键,被挖空了,母亲躺在琴键里,身边铺满鲜花,安详地睡着。
你飞到许多不同的场景中去。
她砸坏你的生日蛋糕。
她亲吻你的额头。
她在乡间小路奔跑。
她抚摸一只花猫。
你知道,秦冉冉已经很少会回想起过去——
那最初呢?她是应该成为什么人?
比现在要差,还是比现在好?
如果比现在差,这足不足够成为原谅她父亲的理由?
“爸爸现在只有你啊,”在她的回忆里,记得父亲说,“你要什么,爸爸都会给,就是上那刀山火海也给。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小时候,秦冉冉最喜欢的就是父亲,因为母亲并不爱她。有一次她打碎了哥哥的杯子,被母亲狠揍一顿,回到家的父亲为此大发雷霆,还有一次发了高烧,母亲不管不问,是父亲连夜冒着雨把她送到医院。他会给她念故事书,讲起自己年轻时当养蜂人,四处流浪的故事,并告诉她,等她长大了,也可以去环游世界。“那要到几岁?”她会问,父亲回答:“18——22岁吧。等你读完大学,想去哪里都可以的。”每次收了铺子回家,他都会第一个抱住她,用刺人的胡茬蹭她的脸颊;母亲病逝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却只是想到自己老了,没有爸爸在身边的日子,就泣不成声。
他们恢复联系后,她问过父亲,当初为什么要送她进城。父亲目光闪烁,叹了口气,回答:“你奶奶那时候不是摔断了腿么。”就这样没了。她好想继续问:“这是不是代表我没有奶奶重要呢?还有,你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不会信守承诺吗?”但她一直没有问出口。
张晟并没有如承诺那样,带她进城参加选秀,而是径直回了家。她听到的只是明日复明日。“我什么时候去比赛?”她老是问,张晟一开始会耐心回答:“很快,很快。”后来没了耐心,变成凶巴巴地说:“别问了。”
她真的不问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和张晟谈恋爱。其实她也不清楚是爱着张晟,还是习惯使然,一开始并不愿意,但渐渐地也接受了。就像巴普洛夫的狗,当他开始抱怨最近生活花费很高的时候,她就会献上自己来抵房租。
久而久之,她怀孕了,张晟说会负责,他们会结婚,但是没多久,他就多了个漂亮又有钱的老婆。
咕噜咕噜。
你听到自己的脑浆蠕动的声音。
你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她,那张脸藏在阴影里,似乎很年轻。你想起她常背诵的那句台词,在你受伤大哭,或感到委屈而向她撒娇的时候使用:“是《暗恋桃花源》里的。”她总用刻薄的语气背出那段(好像原剧并不是这么用的)——“可是你一定要忘记呀,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的呢?”
秦冉冉流产了,或者说,她主动流产了。她觉得无所谓了,逃走,开始靠勾引男人生存,有钱爱玩的老男人很好找,她也确实因此攒到了钱。后来,她和其中一个男人结了婚,领养了你,男人不久便去世了。她获得了保险金和遗产,并开始沉迷于信仰“宇宙之神”的教会,将人生都寄托在了神和你身上。
“现在来说这些?”你问她,感觉胶水从泪腺里流出来。
她不会回答。你看着睡着的她,想起大部分时候的她都是亲切可爱的。到了现在,当你抽离出来审视过往的生活,才发觉她在变得可怖时,与往日的她有多么不一样。你甚至好奇,为什么完全相反的两种特质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胶水还从你的鼻孔流出来,你下意识用手去抹,弄得手也黏糊糊的。
“就只有这些要说吗?”你又问道,期望她能突然诈尸,“跟我回去吧,妈妈。”你呼唤她,“妈妈?我想来带你去警局。”你说了好几遍,全无回音,“你说句话吧,妈妈。”你俯身靠近她,将她的脸捧在你双手之中。你的胶水滴在她脸上,你们逐渐融合。
你想起有一次,她打你打得尤其过分,你捂着发疼的肚子,蜷缩在她怀里哭,她一边道歉,一边抱着你。
“我好爱你的呀,宝贝,”她不断亲你的头发,“我一直很爱你的。你要知道呀,其他人要是发现你这样不纯洁,这样没用,就会扔掉你,像你的亲生爸妈一样。但那是他们太傻了,我永远不会把你扔掉的。你要记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你明白了。
你说:“那我留下吧,妈妈。”
你闭上眼,变成一团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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