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逆子
今天是国师算的吉日,当真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秦嫣穿的凤袍繁复,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从早晨梳妆打扮,到达太庙,基本耗费了一个早上。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饶是春日微凉,她也感到有几分热了。
国师是个白发老道,见到秦嫣的那一刻,他整个人惊住了,短暂的一瞬,他回过神来,行跪拜礼,振振有词:“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皇贵妃和高贵妃斗了这么久,新后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皇室中人个个都是人精,基本也能大概猜到了缘由。
秦嫣进宫那天大家就知道新后是个替死鬼了,还听说就是镇北将军秦天南那跋扈的三姑娘,今儿来觐见只不过是来看笑话的,万万没想到凤辇上下来一个华贵端庄的美人,更没想到,国师也演得煞有其事,虔诚地三跪九叩。
一众嫔妃王爷纷纷跟着行礼。
秦嫣扫了一眼下首的白发老头,这就是国师?就是这老头说的什么凤星?!
她许久没有说话,使坏一样故意让他们多跪一会儿。
国师紧张得一身冷汗,他是玄门中人,王丞相找到他时,给了他金钱美人,他愿意以这个说法帮助王皇后摆脱困境。
但是没想到,王家和晋王较量了一通,迎进后宫的却是秦天南的女儿,秦家兵权在手,锋芒毕露,就连女儿在京城也是嚣张跋扈,国师只跟她对了一个眼神,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新后多半是记恨他的“凤星”之说了。
国师直起身子大呼:“凤星降临!天佑大齐!请皇后娘娘上香——!愿上苍保佑大齐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喊完口号,又拜了一次,这国师嚷得卖力,也许在其他人眼中他是国师,在秦嫣眼中就跟现代社会的神棍差不多,她嫌弃地别过头去,慢吞吞地接过宫人呈上来的香火。
——
太极殿内安静得很,隐隐约约能听见太庙方向传来的钟声。
龙床上的老皇帝苍老的脸庞颧骨深陷,目光呆滞,他喃喃地问:“是……哪里的……钟声?”
偌大的寝室无人应答,当值的太监已经靠在脚踏上睡着了。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坐在他的床沿,老皇帝呆呆地看了好久:“你……”
“八年不见,父皇可还认得儿臣?”萧景淮平淡地问,没有父子相聚的喜悦,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老皇帝呆滞许久,仔细地端详,突然瞳孔放大,震惊地望着他,枯萎的手无力地抬起,萧景淮静静地看着,没有去扶,也没有避开。
老皇帝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虚虚握住,气若游丝地问:“……淮儿……?”
萧景淮抬眸望着他,眼底带着阴戾:“儿臣甚是挂念父皇。”
他十二岁那年,两位舅父谋逆,江家不知情的妇孺老小都被赶尽杀绝,他的外祖父外祖母、表兄弟和表姐妹无一幸免。
母妃得知消息时,一切已成定局,她一生所爱、所依靠的男人,杀了她所有的家人。
她几乎把眼睛哭瞎,带着他跪在太极殿外,替江家人求饶,那时,他所敬重的父皇不但无动于衷,甚至不顾母妃的心情,还逼着她侍寝。
行刑的那天,父皇把他们母子带到午门旁边的城楼,让他们亲眼看着江家所有人人头落地,母妃悲伤过度晕厥了。
他站在现场震惊得四肢冰冷,眼泪无声地落下,他问父皇:“儿臣身上同样流着江家血脉。”
父皇却笑了:“你是朕的儿子。”
并非帝王心不可测,哪怕当时萧景淮只有十二岁,他也很清楚,在江家谋逆的情况下,父皇依然想要立他为太子,除了疼爱他,更多是因为在适龄的皇子之中,他是表现最优秀的那个,是最好的人选。
回去后,母妃发了疯一样,每天浑浑噩噩,时常情绪失控,要么哭,要么自言自语,要么疯狂打砸东西。
甚至暴躁起来的时候,还会打他,他不躲闪,任凭母妃发泄,母妃打完又抱着他哭。
他知道,母妃是被父皇逼疯的。
母妃闹腾了一段日子后,父皇再来见他们时,江家所牵连的一干人等已经全部肃清了。
父皇见母妃消停了,恢复了往日的温顺乖巧,父皇心情好,当晚留在仙宁宫过夜,可是不知为何,半夜时分父皇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在副院也被惊醒了,仙宁宫所有的宫人匍匐在地,听说母妃行刺父皇,他震惊了。
很快,父皇给母妃赐白绫了,而且为了自己的深情仁君形象,对外宣称母妃因母族谋逆而愧疚自缢,他一怒之下,执剑闯太极殿。
那天,父皇气红了眼眶,颤抖的手指着萧景淮:“朕连皇位都想留给你……可你这个逆子!竟然执剑闯殿,你践踏了朕的栽培!”
皇帝气急败坏,叫来禁卫军把他押下去。
八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和父皇重逢时会不会兵戎相见,又或者会不会此生不再见。
如今他就坐在父皇的身边,父皇老了,奄奄一息躺在龙床上,就连想骂他都不够力气了。
萧景淮久久不说话,皇帝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警惕。
他阴沉着脸色,道:“……你现在回京,要做什么?”
他病重两年多,京中的儿子暗中结党,他还没死,儿子们一个个就盯着皇位了,萧景淮这个时候回京实在让他怀疑。
萧景淮似笑非笑地望着垂老的父皇,体贴地说道:“儿臣挂心父皇,特意进宫……来看看您死了没。”
老皇帝一瞬间脸色涨红,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背,指甲陷进了他的肉里,萧景淮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依然带着微笑。
“萧景淮——!你要作甚?”皇帝瞪圆了双眼,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呵斥。
“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么?指不定就是你想的那样。”萧景淮冷笑道。
老皇帝颤抖着手,想要坐起来,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那张稚嫩的脸早已不像当年那样,带着信赖和崇拜的笑容,奶声奶气地喊他“父皇”了。
现在的他已有二十岁,是个高大英朗的青年了,这些年还打了许多胜仗,逐渐掌握了西凉二州的军政。
若不是还在打仗,皇帝定要削弱他的权力,只可惜,安逸二十年,朝中已经没几个能派得出手的猛将了。
“你要弑君?!”
老皇帝又气又怒,老大老二比萧景淮足足大了十七八岁,萧景淮年少聪慧,他当成储君来培养。
要不是萧景淮执剑闯殿,忤逆圣意,他也不至于把他丢弃到西凉。
“萧景淮……!你要当弑父篡位的乱臣贼子?!”老皇帝喘着粗气怒道,尽管虚弱,但威严尚在,他颤抖着声音,“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萧景淮挑眉,悠然地给他理了理花白的头发:“父皇,您怎么能如此想?儿臣又不是您,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弑父杀兄。”
老皇帝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很惊讶吗?”萧景淮眨了眨眼,“江家知道的秘密,儿臣也知道呢!”
说着,他起身走到旁边的案几旁,皇帝疑心重,就连病重,有什么大事还是要亲自过问,所以寝殿里摆放了一张桌子,但上面的笔墨,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动过了。
“可惜了,你以为掌控了全局,但王家早已替你把控了半壁江山。”萧景淮把宣纸铺开,研墨挥毫,“父皇,儿臣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你的王皇贵妃自降位分,把皇后的位置腾了出来,就是不想陪你去死。”
“听到钟声了吗?新皇后已从太庙回来,接下来就是接受皇亲国戚的敬茶了。”萧景淮不紧不慢地说着,“你以为和王皇贵妃情深,邀她共赴黄泉,可人家还是想留在人间,当个快活的皇太后,没准还能养上一群年轻貌美的面首……”
“你说什么?”皇帝震惊不已。
他拟旨让王皇后殉葬,是为了以防太子继位后,被王家把持朝政,并不是圣旨上冠冕堂皇的“夫妻情深”。
饶是如此,被萧景淮这么一说,老皇帝仿佛能预见自己坟头冒绿光了,心头狠狠一梗。
“你在写什么?!”他用尽全力支撑起身体,想要下床。
“儿臣觉得你的遗诏写得不太好,替你补充一份手谕。”萧景淮回眸一笑,“父皇,儿臣的字可是你亲自教的,你看儿臣写得像不像?”
说着,他大方地把宣纸向着皇帝的方向展示,老皇帝一下子从床上滚下来,愤愤地指着他:“你……萧景淮!你这个逆子——!”
“噢对,现在的新皇后姓秦,是秦天南的千金,被你的好儿子萧景贤抓来当皇后了,儿臣认为,萧景贤此人品行卑劣,不适宜当摄政王,还是儿臣代劳吧。”萧景淮话锋一转,“忘了还有一件事,实不相瞒,秦皇后对儿臣情根深种……”
老皇帝怒火攻心,噗一下吐了一地浓血。
萧景淮见状,放下笔上前扶起老皇帝,把他扶到案几旁的圈椅上,抬手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污。
他带着一丝笑容,柔声安慰:“父皇,莫要着急,你若气死了,儿臣会继承你的江山,以及……你的皇后。”
老皇帝勃然大怒,一口气上不来,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住,没再动弹了。
“父皇……”萧景淮的笑容渐渐收敛,再轻唤一声,“……父皇?”
他抬手探了探老皇帝的脉搏,手顿住了片刻,他彷徨了一瞬,轻轻覆上老皇帝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父皇,你真是好狡猾,儿臣还没跟你算账,怎么就迫不及待走了呢?”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安静异常。
他郑重地屈膝跪在老皇帝跟前,三跪九叩。
“父皇……你知道吗?儿臣小的时候,母妃常说你是大英雄,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她敬你爱你……”他依在椅子旁边,像儿时一样抬头看向老皇帝,不知不觉眼泪就落下来了,“儿臣也敬重你,崇拜你……可是你亲手打碎了我们的梦。”
“母妃她真的好爱你啊……”他委屈地问,“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老皇帝闭着眼,永远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萧景淮他敬仰过他,也怨恨过他,但这一刻,好像什么感觉都麻木了。
他待了一会儿,默默地给老皇帝拭擦嘴边的鲜血,还他最后的体面。
他原以为,父皇死了,他的怨恨就会消了,可现在,他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归处。
他最敬爱的皇祖父死了,是他父皇杀的。
最疼爱他的外祖父和舅父知道那个秘密,他的父皇灭了江家一族。
他最温柔的母妃被父皇逼疯了,秘密赐死了,甚至死后,她的尸骨还要陪伴她最恨的男人在皇陵沉睡。
这一天,他连父皇也没有了,他的至亲都没有了……
他彷徨地站起来,颓然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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