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章 （一） 朋友

在苏府，人人都知道清辉是苏家家主最信任的下属，他年岁不大，是苏谪专为了长子苏炳有意栽培的。
  “少爷，圣上念在苏家世代为医效忠皇朝，特许下的恩典，让您随皇家子弟一同入灵启阁读书，届时见到几位殿下，您可不能失了分寸哪。”
  受到家主指令，清辉必须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小少爷苏炳身边。
  “父亲念叨你也念叨，烦不烦？”
  苏炳刚被苏谪嫌弃一通，眼下又见自己最为不喜的侍从清辉莫名粘了过来，一身戾气直接撒在他身上。
  “我是去伴读，连个正经名额都没有，有什么好说的。”
  “您怎么能这么想…”
  苏炳不耐烦地打断他，“听父亲说，那名皇长孙殿下与我同龄？”
  “正是。”清辉正色道，“皇长孙殿下天资聪颖，勤奋可嘉，为人却极为谦和，您可别冲撞了贵人。”
  “在你眼中本少爷是那么莽撞的人吗？”这几句话苏炳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两人火速起程前往皇朝，苏炳没想到清辉真的与他形影不离，一路上脸色就没好过。
  前往灵启阁报道前，苏炳去自己被分配好的居所放置行李，一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少年先一步候在那儿，肤色黝黑，身型壮实，但有些矮。
  苏炳打量他一番，觉得自己可比他高多了，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
  “你笑什么呢！”那少年一抬脸就撞上苏炳面上没来得及藏住的笑，“噌”地一下就冒火了，雄赳赳几步朝苏炳走来。
  “少爷，这位是凉州金字镖局总镖头的末子，陆少爷。”清辉不失时机告诉苏炳，下一秒立刻挡在自家少爷身前，“陆公子切莫激动，我们家少爷初到皇朝不免激动，还望您多担待。”
  镖局？总镖头？末子？
  圣上当真是海纳百川，什么路子的人都愿意收啊？
  许是苏炳怀疑的眼神太明显，少年黑红着张脸又蹦哒起来，“说这话之前先看看你家少爷的眼神啊倒是！”
  “好了好了，本少爷事先声明，我可没想惹事。”苏炳可不想第一天就引起事端，向他伸出手，“我叫苏炳。”
  “苏家？哼，御医正不过是个五品官职，你狂什么呢！”少年也是个烈性子，一瞅见苏炳打个招呼还昂脸扬鼻的，丝毫不领他的情，用力拍开苏炳的手。
  苏炳来火了，“五品官职也是官！不比你们混江湖的差！”
  “你给我住口！”
  两人越逼越近，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扑打在一起，拉架的清辉也被殃及，脸上挨了好几拳，压根插不进去。
  他们的争执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其他前来听课的学子。不一会儿，以南阳侯为首的一众大人物纷纷赶来，清辉的脸色极其精彩，苏炳和陆家的少年依旧扭打在一起，好几个人冲过去才将两人拉开。
  苏炳趁机朝人群中匆匆扫了几眼，忽然心虚。
  说起来，这次前来伴读听课的机会十分难得，父亲约莫是下了好一番心思才替他求来的，若是被自己搞砸了…..
  一想到回府后又要回归平日里繁琐枯燥的制药工序，苏炳肿着张脸立刻爬了起来。
  “这两个是哪家的？”南阳侯与苏炳想象中不近人情的皇室贵卿不一样，他上前端详了两名浑身挂彩的少年一番，面上竟带着笑意。
  很快有侍从回应了他。
  对面那个被指名叫陆丰易的少年也慌了，黝黑的脸又青又红，“侯爷，我们不是故意的！能不能饶过我们这回啊？”
  哎？这家伙，求情的时候居然捎带上了他？苏炳颇感意外。
  “年轻气盛，出了这样的事也正常。”南阳侯朗然一笑，“阿祁觉得呢？”
  伴随着他的问询，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皇长孙萧祁。
  那个同苏炳相同年岁的人就那般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儿，身形修长，气韵温润，深色的眸子看着半边脸都浮肿了的苏炳，目光微微闪动。
  “您做主就是了，晚辈怎么好开口。”
  他轻声应道。
  苏炳和陆丰易齐齐舒了口气。
  不会被赶走了…
  陆丰易同苏炳不打不相识，他们修书期间难以避免日日相怼，甚至连晨读发言谁先谁后这样的事也要争得你死我活，每次他们闹出来的动静都会惹得旁人的白眼，唯有萧祁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两人闹。
  苏炳记着父亲的话，“要争也要与天下最高贵的人争。”
  “别想了，论功课，没人比得过皇长孙殿下。”陆丰易某日闲谈时与苏炳说起，“你不是第一个想同他一较高低的人。”
  “切，三日后的小考，你且看本少爷发挥！”苏炳抛下大话。
  三日后的小考，萧祁果然是第一。
  苏炳和陆丰易并列倒三。
  苏炳怒了，考卷上考的内容怎么都不在自己温的书上啊！
  他一时脑袋抽筋，拎着考卷去找萧祁。
  平日里他们从未说过话，但这次苏炳实在忍不住，见着他就直呼大名道，“萧祁，把你的书借我看！”

  萧祁那张终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第二个表情——怔愣。
  他身边的下属、侍从也一个个呆住了，傻了吧唧地看着苏炳。
  “怎么着？借不借啊？”
  “苏公子，这不和规矩吧….”萧祁身边的一个伴读看不下去了，犹犹豫豫地开口。
  “无碍。”萧祁瞬间恢复平静，“你叫苏炳，我记得不错吧？随我过来。”
  苏炳莫名其妙，“书不就在你手上吗？你直接给本少爷不就好了。”
  萧祁身边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萧祁却笑了，“要来抢吗？”
  有病吧？
  在苏炳看来，这便是赤裸裸的挑衅！这就是皇家子弟的狂妄吗？
  苏炳撩起袖子，“抢到了就给我？”
  “一言既出….”就在萧祁打算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苏炳算准时机冲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一时间，所有人又呆住了。
  “你…”
  萧祁半张着嘴看苏炳，苏炳乐了，他还是第一次瞅见萧祁这副傻样。
  “书我就拿走了，多谢！”
  苏炳一路小跑回到居所，拿着第一名的书整夜苦读。
  那书上标注满了各种细分的要点，看来萧祁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后来苏炳将书还给他，依旧是那副随意的语气，“萧祁，还你书。”
  一边的同窗纷纷看过来，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萧祁身边的伴读将书接了过去，看苏炳的目光多了层敬仰。
  苏炳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回原位，陆丰易悄悄凑上来，“哎，现在人人都觉得你和殿下攀上了关系，在背后说道呢。”
  什么？“太荒谬了吧，本少爷不过借了本书！”
  再一次小考，苏炳的名次上升了不少，虽说离萧祁还差得远，不过只要清辉不通风报信，父亲暂时是不会知道的。
  “苏炳，”萧祁这天忽然来找苏炳，“要不要一起去温书？”
  “你那些伴读呢？”苏炳冲了过去，“怎么想起来找我的？”
  “你来不来？”
  “哼，来就来！”
  萧祁不愧是皇亲国戚，连书房内阁都比他们这些伴读强！
  “喂，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考第一的？”苏炳实在忍不住问出口，“你晚上是不是不睡觉？”
  问出口方才后悔，萧祁动作一顿，竟道，“难道你不觉得，作为皇长孙，每次拔得头筹是应得的事吗？”
  “自然不觉得！”
  苏炳立刻回应道，“次次拔得头筹自然是平日里勤学苦练、用心得成的，难不成就因为你是皇长孙，所以先生们会给你透题？”
  “嗯，有人是这样觉得的。”萧祁语气平淡，“我每日只休息不到三个时辰，正如你所说，小考前夜，我时常夜不能寝。”
  还真不睡觉啊？
  苏炳大步起身，“下次叫上本少爷！”
  萧祁茫然，“啊？”
  苏炳单手握拳，“本少爷也要和你一起，夜不能寝！”
  大考将至，苏炳同萧祁日日研磨功课至深夜，睡眼惺忪之间，萧祁除却眼下的乌青，眉宇间竟丝毫不见疲惫。
  “萧祁，你都不困的吗？你真的不用睡觉？”
  “嗯，习惯了。”
  那次大考，苏炳总算是赶了上来，萧祁第一，苏炳紧排其后。苏炳还仔细察看了萧祁的答卷，虽然心有不甘，不过这个第一的确当之无愧。
  只不过，一些传言接踵而至，最终传到他们耳中。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
  苏炳气得掀翻桌子，“我们现在就去找这些人对峙！说我能拿到这个名次是因为同你走得近！他们有什么证据！”
  萧祁眼中划过一抹落寞的神情，“连累你了，抱歉。”
  “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分明就是看我们两个天纵奇才不爽！”苏炳一把拽上他，“每次都这样任人宰割可怎么行？你皇长孙的的架子呢？得摆出来！”
  萧祁甩开苏炳的手，“我不愿意！因为我是皇长孙，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皇家！那些人说的话我已经听了十几年，你以为我还有回击的余地吗！”
  “若是皇爷爷知道，我在这种小事上同那些贵族计较，他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萧祁推了苏炳一把，低垂着头。
  “反正待在我身边的人，都会为流言所困。。。你也和他们一样，离我远点好了。”
  “萧，萧祁！”
  苏炳见他头也不回就要离开，心一横，冲他大喊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萧祁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来看他。
  “说什么离你远点啊…你，你…”
  不知为何苏炳委屈起来，“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接近你的？因为你皇长孙的身份吗！”
  “不是吗？”
  萧祁站在原地不动了，但他的眼眸却比刚刚亮了不止一点。
  “你这个虚情假意的家伙….”苏炳很羞耻地流泪了，“要不是因为你每次小考都第一，本少爷才不会向你借书呢！”
  “不是因为你是皇长孙，所以才愿意跟你一起夜不能寝！是因为想跟你一起进步，是因为我也想做一回第一看看！”

  “如今好不容易我们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为何要因为这些小人说的不实谣言委屈自己！”
  萧祁沉默半天，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回，只好憋出一句，“你脸好红。”
  “那都是因为谁啊！”苏炳一抹眼泪，上前几步拽着他，“所以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现在就去肃清流言，为自己正名！”
  在这种坚持下，萧祁和苏炳找到南阳侯说清缘由，申请了一次临时会考，以匿名的形式上交考卷，并且在众多学子和伴读的围观下全透明式批卷。
  “说实话我没什么信心还能保持在第一位。”
  萧祁无奈苦笑，“一直以来我都被皇长孙这个身份所围困住，殊不知，我更不能否认它带给我的特权和安心。”
  “别说了，我更紧张。”苏炳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动静闹得这么大，要是这次跌回原点，我爹肯定会把我带回去继续逼我看医书。”
  一场豪赌啊。
  堵上苏炳短暂的未来，和大家对萧祁的认知。
  一直以来他身上所有的光芒，究竟是依赖身份的加成，还是倚靠自身的努力？
  不过就苏炳所知，为了考试夜不能寝的人，萧祁是第一个。
  “名次出来了！大家快去认领自己的考卷！”
  随着一声高呼，两人定了定神，前去察看结果。
  呼。
  萧祁果然还是第一。
  哎？苏炳居然还能保持在第二？
  “这下你们还能说什么？”陆丰易也替苏炳打抱不平起来，“这种流言可以歇一歇了吧？”
  窃窃私语还是没少，萧祁却释然了，他将苏炳拉到一边，“已经足够了。”
  “可是有人说监察官是因为认识你的字迹才…”
  “当然会有人这么说了，并且这种说法，毫无疑问会伴随我一辈子，像今天这样的自证，根本治标不治本。”
  萧祁失意的神情令苏炳心底一震，他强迫自己定神，用力拍了拍萧祁的肩。
  “只要能让你皇爷爷，还有我爹看到这些成果就好，其他的，不足外人道也。”
  “呵，成长了。”
  “皇长孙殿下的一言一行都教人受益匪浅，您可是灵启阁言传身教第一人啊。”
  “你倒真是敢说。”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留驻原地。
  很快到了辞别的日子，萧祁即将去外域处理事务，苏炳则必须听从苏家家主的吩咐立即回府，继续捣鼓那些自己压根不喜欢的东西。
  “不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哼，您日后日理万机的，就算得空，也未必能想得起我吧？”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属你能说。”
  萧祁笑了笑，抬手将他身边最为亲近的那名侍从召来，“阿峰，过来。”
  名叫许峰的青年立刻跟了过来，“主子，苏公子。”
  “送苏公子一程吧。”
  “喂，本少爷自己就可以…”
  “圣上急召，故我无法相送，就让阿峰代我送你一程吧。”
  萧祁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为避人耳目，以后在人前见到我，记得低调为先。”
  萧祁已经许久没有在他面前显露出这样淡漠的神态了，苏炳竟觉得有些怀念。
  许峰将苏炳送出廷道，忍不住出言道：
  “殿下的意思是，与他走的过近会招引来不必要的纷扰，您可别会错意了。”
  “本少爷不蠢，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那就好，”许锋点点头，“您保重。”
  回到苏府后，日子一切照旧，直到那道圣旨传下，看到名士榜首上那个熟悉的名字，苏炳不免气结。
  好啊，连在这种地方都是你萧祁第一，这次试炼，就由本少爷夺下魁首！
  暗暗立下决心后，苏炳看着那个名字，杏仁形状的眸中依稀闪过一抹怀念的神色，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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