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叶二少爷叶添是叶贵妃胞弟的次子,正经是个娇生惯养、爱吃好玩的纨绔。他虽出身显赫,每日被名家逼着读书习武,也只是勉强中了个武举。
这时傅行驰年满十六,到了该封王出宫的年纪。
他虽母家出身微寒,但好歹是宫里唯二的皇子,满朝文武纷纷议论,再将他扔在宫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
叶贵妃遂大发慈悲许他封王,却仍不同意好好为他寻个师父或派个职务,只说要他去边关历练,梅花香自苦寒来。
傅行驰收拾行囊,在数九寒天,来到了最寒最冷的辽东建州,跟随常驻在此的建州将军杨殊随军历练。
辽东本算个草木丰茂之地,但建州所在之处极北,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滴水成冰,更时不时有女真略加骚扰,是个既无战功又无油水的穷酸地方。
当时白珍珠已在御前伺候,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顺喜的徒弟,也算是深受恩宠,恰被皇上选去随军监军。
这一安排让叶贵妃深觉不妥,便命自己的侄子叶添一同前往,有什么事也好通报知会。
此刻叶添随着白珍珠上楼,掩上门坐下,脸上表情极其难看,似是从没想过白珍珠会活着回来。
白珍珠知他心里有鬼,却不言不语,将房内妆奁打开,取出只整料精雕的白玉烟杆,又从匣内锦盒里取出烟丝,细细装了进去。
叶添渐渐失了耐心,欲言又止,此时有人扣门。
“谁?!”叶添急道。
“给我送洗澡水的。”白珍珠笑笑,向外道:“进来。”
几名小厮列队进来,穿过屏风,无声的添好热水和炭盆,又飞快列队出去。
待室内被氤氲了七八分热气,白珍珠才烧了烟斗,打着哈欠绕过屏风,一件件将厚衣除去,钻进浴桶里。
白珍珠趴在浴桶边咂了口烟,待一个烟圈自屏风处升起,才终于开腔道:“二少爷,王爷是怎么遇害的?”
叶添正襟危坐,答道:“王爷遭到埋伏,中了数箭,掉进冰河。”
“那其他人呢?”白珍珠吸了口气,“比如我?”
“其他人均被杀害了,除了一个参将虎延晖,想来就是敌军奸细,已被我们关押了。”叶添抬头,缓缓道:“您大概……正好避开了吧……”
“既然只是掉进了冰河,又怎么断定,王爷已经被害了?”说罢,他猛磕了下烟灰,将叶添惊的一震。
“怎么?”白珍珠声音轻轻,带着浓浓笑意,似是有些无奈道:“叶将军看咱家是个奴婢,是死是活无干紧要,可王爷是皇亲贵胄,也不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这就预备着自作主张给王爷发丧了。”
他轻轻几句话,倒将叶添撩拨的满脸细汗,心虚道:“我确实派人找了,还找到了王爷随身带的玉兰花簪,这是他母亲的遗物,一直贴身存着,若不是遇害,怎么会到我手里。”
他话音未落,白珍珠已“哗”地拉开屏风一角,斜倚在浴桶边,向叶添伸出一只粉雕玉琢的手来。
室内水汽蒸腾,白珍珠面目潮红娇嫩,看得叶添有些恍神,他缓了片刻,才上前将发簪放在他手上。
白珍珠攥着发簪,将屏风掩上,“二少爷请坐吧。”
叶添深吸口气,退后坐下。
双方又静了半晌,白珍珠才道:“我是个内官、奴婢,叶将军的大事,我可说不上话。”
叶添忙道:“公公这是什么话!”
“可我知道,叶将军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不能辜负娘娘信任。”白珍珠又叹口气,惋惜道:“我看二少爷办这件事,漏洞百出,应该不是奉了娘娘懿旨吧。”
叶添一惊,还是故作镇定,“什么事?”
“自然是燕王的事。”白珍珠嗦了口烟,笑道:“娘娘厌恶燕王,所以才要他到这边地来,名为历练实为虐待,索性还不如除之而后快,我想二少爷就是怎么想的吧。”
叶添勉强笑道:“白公公,我可没这么说。”
白珍珠直接道:“那你干嘛派人杀害燕王?”
叶添猛然起身,椅子都被带翻在地,他忙扶起椅子,颤抖道:“你在说什么?”
“都没有尸首,你怎么知道他身中数箭?如果他落入冰河,你们怎么还能拾到他贴身之物?”白珍珠轻声细语,“数九寒天,辽东雪原滴水成冰,渔民都砸不开,人还能跌入冰河?抓了一个参将,就想敷衍了事?”
室内一片死寂。
“那又如何?”安静了许久,叶添强作镇定,拱手道:“只要上报娘娘即可,娘娘自有公断。”
白珍珠见他执迷不悟,满眼担心:“唉二少爷,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娘娘快要封后了,不论这个,燕王他是遇敌被杀呢还是被人暗害,总得给个说法吧。”
叶添马上道:“当然是遇敌被杀了。”
白珍珠摇头叹气,“如你所说,女真人害死我们一个王爷,我们是不是该摇旗呐喊讨个说法。”
叶添呆住,愣愣道:“如果被人暗害?”
“被人暗害?”白珍珠冷笑,“害人的就是你吧,你是娘娘的人,这一目了然,别人还要猜吗?你猜娘娘会把你怎么样?”
“姑母才不会把我怎么样。”事已至此,叶添索性摊牌,“燕王出身卑贱,又克死娘娘的三皇子,杀就杀了,这是娘娘的懿旨!”
“好啊。”白珍珠微笑:“那就把懿旨请出来。”
叶添马上道:“懿旨已经按信中要求,烧掉了!”
白珍珠笑道:“那就是没有了。”
室内突然一片死寂,豆大汗水自叶添额头沁出。
白珍珠说的直白,叶添就是再年轻不经事,也听懂了八分。
叶贵妃根本没下过什么懿旨,是别人假传消息给他,要他把燕王引出军帐外杀害,又要他烧掉懿旨,死无对证!
叶添吓傻了,许久才问:“公公,你看是谁要害我?”
“我看没人害你。”白珍珠将烟管放在一旁,双手举着玉簪端详,“二少爷只是叶贵妃的亲戚,燕王年幼无权无势,绕圈子害你们两个是没有意思的,如今娘娘马上封后,这时候却死了皇子,封后大典怎么也要推到他头七之后了,中间又不知发生多少事……这个人意在娘娘,二少爷,你问题大了。”
叶添彻底明白,也吓的更傻,脸色蒙上一层青白,像稻草人般足足钉在原地一刻钟,“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公公!求求公公帮忙啊!”
白珍珠被他吓了一跳,无奈道:“将军都不把奴婢当人看,还险些要了奴婢的命,何必问奴婢有什么办法?”
“您这么说,心里一定有主意。”叶添看着他,热泪盈眶,哭的十分夸张,“公公大难不死,就是叶添的再生父母,我现在只能靠您了,还求公公救命啊。”
“我也只能试试,不过。”白珍珠吸了口烟,停顿一下,低声道:“懿旨怎么说,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是。”叶添忙不迭点头,“懿旨只说,让我告诉燕王出城探查,我就让杨将军安排了小队出城,至于燕王和你怎么遇害、虎延晖怎么被拖回来和那只发簪,确实是后面派去查探的人来回报的,我一概不知。”
“那我呢?”白珍珠举起烟管,猛吸一口,“我一个宦官,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也要跟着去?啊?”
“燕王说你是监军,理应跟着去。”叶添回答,居然接着分析道:“你说是不是燕王觉得有诈,故意要你跟着呀?”
“嗯,对对对。”白珍珠似是无心听他再说什么,“夜深了,你回去吧。”
叶添如蒙大赦,猛的点头,又朝着白珍珠拜了几拜,推门出去。
……
待叶添脚步声消失,白珍珠拿起白玉烟管猛吸一口,接着举起烟管狠掷在地,“当”一声烟管落地,瞬间碎成几段。
燕王已经死了。
那个前世与他相交,答允他会回京勤王,却转头襄助叶皇后的燕王,那个孤独阴鸷、冷酷嗜血的燕王,居然就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
其实就是算上前世之事,白珍珠对他也完全没什么怨恨,整个大周都知道皇上昏聩太子懦弱,而叶皇后杀伐狠厉,礼部都拟好文章说她是长夜中的启明星,马上就要成为咱千古卓绝的女帝了。
而他白厂公,和燕王只是黑天半夜炕上的交情,连个“兄弟”都算不上,没什么意思。
一瞬间,白珍珠觉得血涌上头,他猛低下头,居然开始有温热液体在他惨白如纸的面孔上晕开,“滴答”声连续不断,热滚滚殷红血滴在雪白水汽中点点落下,砸在白玉碎片上。
白珍珠忙擦了两把,鼻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滴滴答晕了满身。
夜风湍急,忽的将窗户吹开,吱呀声中,白珍珠糊了满脸血仰头四望,发现已飘起鹅毛大雪,随着酒楼屋檐上的红灯笼摇摇晃晃。
浴桶中的水渐渐变冷,白珍珠似是浑然不知,仍待在其中,愣愣看着雪片翻动。
又过好了一阵,他才晃悠悠站起身,准备穿衣时,适才发现自己仍握着那枚发簪,而手心已被深深刺破。
望着那枚玉兰花簪,他脑海里不断翻涌,大概也是这样的茫茫雪夜吧,十五岁的少年燕王身中数箭,接着是某个人,某个当他的命是一枚棋子或一个物件的角色,夺走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再将他推入沉沉冰河。
究竟是谁呢?
……
雪下了三天,白珍珠也因风邪入体告病,昏沉了三天三夜。
叶添每日都亲自送来饭菜补药,晨昏定省。
直到第四天,天气才终于放晴,一大早便日光灿烂,端底是个好天气。
白珍珠喝了补药,破天荒起了大早,在叶添敲门时,已先一步将门打开。
他梳洗整齐,笑容温和,发间一枚硕大的南洋金珠世所罕有光彩熠熠,只是建州苦寒,虚不受补,这场风寒终究让他大损元气,本就尖俏的面孔更加苍白孱弱,没有半分血色。
叶添万万没想到,又是作揖又是打千,赶忙扶他坐好,捏腰捶腿嘘寒问暖。
“叶将军来有什么事?”白珍珠换了件簇新的厚缎直裾,大约是这几日风寒,他变得愈发瘦弱,帛带系了三圈仍松垮垮挂在腰间,“可是最近有人来找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姑娘来找你。”叶添压低声音,急道:“白公公,真不出你所料,前天刚来了旨意,娘娘要封后,急召燕王回去观礼,燕王要是再不出现,军中那些人就要上报,您快想个说法吧,我可是瞒的辛苦啊。”
“不经过你这个副将,他们怎么报的上去?”白珍珠笑道:“可别给我上眼药,你去把那小姑娘带来,取几锭银子,咱们领她去转转。”
叶添无奈的垂下头,起身出门,走了几步回头,却见白珍珠微笑而立,立马从架上取下白狼披风,恭敬的给他围好。
“对了。”白珍珠笑笑,仰视着对面比他高近一个头的叶添,“那小姑娘来以后,别叫我什么白公公,要么叫我白监军,要么叫我白大人。”
说罢,他迈步走到叶添前面,得意的出了门。
八岔城虽在建州远郊,但也算是辽东重镇,人口众多,街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他走没多久,一个小姑娘穿的乱七八糟,正站在街口东张西望,像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来的人果然是小月,她眼神极好,看到白珍珠便一路小跑过来,白珍珠笑着拉住她手,看到她正带着那红玛瑙串。
“这几日就是她来找你的。”叶添老老实实唤道:“监军大人。”
白珍珠哭笑不得。
小月一听,大眼睛眨巴眨巴,又是惊讶又是惊喜地问:“监军?你还是个当官的,这和将军是一个意思么。”
“自然不是,监军就是监督将军,可比将军高一截儿。”白珍珠看着她乱七八糟的脑袋,对叶添道:“来人,带小月姑娘洗个澡,去叫个嬷嬷来伺候着。”
这里也没什么其他人,叶添只能毕恭毕敬的领着小月前去。
寒冬腊月难得洗澡,梳洗了快两个时辰,小月才彻底洗漱干净,她被嬷嬷梳了个可爱的双螺髻,又换了件粉红绣花的袄裙,正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小月真漂亮。”白珍珠拢着双手,笑道:“我们吃午饭去。”
下楼时,酒楼已摆了满桌的菜,炙羊排、酥鲫鱼、滑溜里脊、拔丝白果、炸茄盒、姜汁赤贝和一道什锦火锅。
小月从没吃过这么多样菜,没见过这么多人,但和白珍珠贴着坐在一处,倒也不再拘谨,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直到小肚子吃的圆鼓鼓,才不舍的放下筷子。
白珍珠不喜荤腥,一口没动,叶添见小月吃的狼狈,也没动筷。
“吃饱了是休息会儿,还是咱们去茶楼听书。”白珍珠把她搂在怀里,“上次那个苏妲己的故事,你不是说没听完嘛。”
“白大人。”叶添心急如焚,故意提醒道:“要天黑了,不知道月姑娘住在哪里,好送她回去。”
小月望望窗纸,外面果然昏黄一片,一下子垂了头,低落道:“我是得回去了。”
“不如就住在这里吧。”白珍珠声音中带着委屈,“我托人做了京城时兴的点心,还没上来呢。”
“可是。”小月在他怀里,一只小手握着他手指,“哥哥会担心的。”
白珍珠想想,问:“你出来时和哥哥说,是过来找我的吗?”
小月点头:“当然说了呀,他还送我到城门口。”
“那他肯定知道,你在我这里。”白珍珠松了口气,笑道:“明日他再来城门口时,我送你回去。”
小月正犹豫着,厨师端上来三道甜点,一道杏仁豆腐,一道奶油炸糕,还有碟粉红娇艳的荷花酥。
“好吧……”小月看着桌上点心,艰难的点了点头,“那明天一早我再回去。”
“太好啦。”白珍珠开心道:“你先尝尝喜欢哪样,咱们带了去乐天茶楼。”
小月伸出小手,握了块最漂亮的荷花酥在手中,吃了一口却又放下,慢慢靠在白珍珠身上。
“小月?困了么?”白珍珠搂着她,拍拍她手背。
“我想睡觉啦。”小月迷迷糊糊,手中仍握着糕饼,“等哥哥来了,再一起听故事吧。”
白珍珠搂着她哄了哄,小月却睡的香甜,一动不动。
“不必再布置了,她就睡我房里。”白珍珠笑道:“这就是那个救我的渔民家的孩子,应该好好报答,左右你也是无事,以后多带她玩玩转转。”
“给些钱财也就够了。”叶添道,随手拈起一块未动过的糕饼,“她今天也玩够了,你看,睡的这样快……”
白珍珠拎起筷子,猛的打了叶添一记,叶添猝不及防,金黄炸糕滚在地上。
叶添吓了一跳,登时愣住,望望熟睡的小月,又望望白珍珠微笑的面孔,惊慌无措道:“白公公,你!你也不跟我……”
“蒙汗药罢了,怕什么?”白珍珠垂眸望着小月睡颜,“二少爷,她嘴里喊的哥哥,就是咱们的燕王。”
“燕王?!”叶添无比紧张,两股战战,“公公,这……”
“这说明你命不该绝呗。”白珍珠笑道:“燕王跌入冰河,被这个小姑娘捡到,现在几乎记忆全失,又对你们心生胆怯,只当这个小姑娘是他亲妹子,实在不愿意回来,如果你将小姑娘伺候好,说不定他就会心甘情愿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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