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众人跟着黑子往纵深里又走了两里路,密林中雾气沉沉,人群穿过,仿佛撕开了一整块薄纱,让原本静止的烟霭无声无息地缠绕着他们流动,当他们走入一处低洼,倏然,一大团白雾扑面而来,将十数人围困其中。
“不好,遇着迷雾了!”顾青水神情紧张,一把攥紧黑子的狗绳。
冬日里,密林中常有迷雾,时轻时重,可大可小,轻的,能瞧见脚下方寸地,重的,连同行者都看不见,而迷雾范围小则不过几十步,若是遇着大的,方圆十里全被笼罩,届时,被困住的人难辨方向,如入迷阵,极少有人能自个走出来,故而,山里人到了深冬时节,便很少独自进山。
抱着侥幸心理,试图找到出路的人,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说:“这可咋办?”
“只有等了,等太阳出来,雾气自会散去。”顾青水蹲下身子抚摸黑子。
在迷雾中乱闯,根本就是折损体力的事,众人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挨个报了名,紧靠在一处,青年个个愁眉苦脸,连说怨话的气力都没有,白雾环绕四周,仿佛凝滞了一般,很快每个人的睫毛上都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远远的,仿佛刮来一丝风,紧接着,树下的腐叶似被什么踩碎,黑子遽然翻身跃起:“汪?汪!”
众人大惊,立时操起手边的家伙什,这个时候不会遇见野兽吧?那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汪汪汪!”立时传来应和的声音,霸道又高亢。
“大黄!”顾青水惊喜道。
转瞬,一条黄色的影子冲到他们面前,它健硕的身子,仿佛劈波斩浪的船,将白雾奋力分割出一条线,众人抓住机会,在大黄带领下一起往外冲。
他们侥幸离开,跟着大黄往山梁处跑,大家心中忐忑,不知等待他们的是祸是福。
幸好,这种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只到半山腰,他们就看见肩上扛着一头麂子,腰间挂着两只火狐的梁满仓。
“怎么来得这么快?”梁满仓扔下麂子,拍拍手笑道。
顾青水走上前,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一整夜未归,村长都急死了,叫我们进来寻你。”
梁满仓豪爽地拍拍腰间的火狐:“光顾着追这一对了,跑了三四个山头,后来见时辰晚了,夜里不好走,便宿了一夜,今儿赶巧打了几只野物,那个山洞里还有两只獐子,你们来了,就一并抬回去吧。”
先前的恐惧和担心,都被收获肥硕野物的喜悦替代,众人欢欢喜喜抬了猎物回村。
梁满仓进山未归,他前儿布下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早有心急的人结伴去查看,虽没捕捉到大野物,山鸡野兔刺猬倒是有好几个,再加上他带回来的三个大家伙,合在一处,由着各家分了分。
顾世福着实被气着了,他没出面主持这次的分派,他家里也没要,倒是便宜顾世贵抢到一个麂子腿,当晚杨大发不知怎地就来了,一下子吃了一半,把吴氏婆媳气得个倒仰,可却对这种油盐不进的无赖一点法子也没有。
顾青竹也没要,野味再好,总没有猪肉细腻油润,她打算过年时买些猪肉给弟妹吃。
梁满仓仔仔细细剥了火狐皮,冬日狐毛长而密,触手柔软温暖,皮子要送到皮货行里处理一下,才可以做礼物送人,他今儿赶巧了,猎到是一对姐妹花,花色纹路大体相似,做件长袄子,绰绰有余。
时间过得飞快,自打梁满仓离开顾家坳,冬天便越来越冷了,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屋檐下垂着的冰凌终日不化,龙潭也结上了冰,山路更是湿滑难行,山里人无事不出山,开始最惬意的猫冬。
山林菜园都没有什么事可做,男人们大多窝在朝阳的避风处,一把瓜子,一袋烟,一聊聊一天,女人们则围坐在一个绣活好的人家做针线,冬日里缝补的活特别多,特别是家里有半大小子的,做娘的恨不得把春夏秋三季的衣裳都拿出来接拼。
大丫和招娣不在家,小花和方玲要在家里做活,顾青竹偶尔到秦氏院里绣绣丝帕,大多时候都在家里,那四头小野猪已经褪去黄褐色的皮毛,长成一水的黑色,食量也变大了,她不得不把原本留着烧火的包谷杆子红薯藤,铡碎了给它们吃。
这日正是冬至,打早上起就开始刮凛冽的寒风,天空中铅云压顶,滚滚的云层仿佛被驱赶的猛兽,张牙舞爪地直逼顾家坳。
青松昨儿开始放冬假了,顾青竹去接他的时候,将家里炒的二斤茶叶并一坛红薯酒做节礼送了柳先生,并亲自泡了一杯茶,柳先生对这种新奇的喝法十分感兴趣,尝了尝,更觉味道清爽甘醇,便欣然收下了。
俗话说,早清明晚冬至,这一日家家祭奠先人,并不像清明那样一早赶到祖坟去,而只需下午或傍晚在自家烧纸祭奠就好。
午后,酝酿了大半日的老天终于绷不住,先下了阵冰豆子,接着鹅毛大雪悄然而至,翩跹飞舞仿佛白蝶,亦像天上宫阙撒下的洁白花瓣,很快,天地间银装素裹,枇杷树正开着一簇簇绒绒的小黄花,每一片叶子上都掬着一捧雪,高高的柴禾垛带上了雪白的高帽子,鸡窝上顶着一个大馒头,四只野猪也拱进了厚实的茅草,挤挤挨挨,哼哼唧唧。
气温骤降,顾青竹烧了火炭盆,又给青英加了件厚袄子,申时初,天色已黑的如同暮时,顾青竹在厨房准备祭奠饭食,一大碗青菜豆腐,芹菜炒百叶,豆干炒辣椒片,咸菜炒豆芽,素炒菠菜。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堂屋的桌子,顾青松带着顾青英跪在草团子上,准备烧纸钱,冷风呼啸,将雪花和寒冷一起卷进来,扑打在他们瘦弱的身躯上。
就在这时,就听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这样的日子,这么大的风雪,谁会来呢?
顾青竹连问了几声,都不见回应,只有轻轻的敲门声持续不断。
无法,她只得提了裙角,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白如砂糖的雪走去开门。
顾青竹打开门,只见外头立着一个全身被白雪覆盖,裹着黑斗篷的陌生中年人,他身板挺直,约莫七尺有余,面上微瘦,露出来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雪花,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惊喜又激动,直勾勾地看着他。
若是旁人这般,顾青竹早恼了,可她对这男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半点也厌恶不起来,不由得问:“大叔,你找谁?是不是走错了门?”
男人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他大概在雪地里走久了,嘶哑着声音道:“这儿是顾世同的家。”
这本该是句问话,可他说的稀松平常,顾青竹拧眉,他爹失踪五年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这儿是顾世同的家了。
“丫头,你当真连你老爹都认不出来了!”男人见她傻愣着,一下子掀开帽子,抹掉脸上的雪花。
“爹?!”顾青竹哑了嗓子惊呼,一下子捂住脸,不敢置信。
她日日盼着她爹回来,想像过很多重逢的场面,却不知,五年了,他爹老了,两鬓染霜沾雪,脸上沟壑纵横,不复当年的俊逸清雅,她竟然认不出他来。
顾青松和顾青英挤在堂屋门口,见大姐久不回来,都奔了出去。
“青松、青英,爹回来了!”顾青竹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将弟妹往前推了推。
顾世同走的时候,顾青松只有七八岁,时隔五年,如今已经不太能清晰地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见大姐这样讲,他抬头猛盯着他看,似乎想要将面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重合上。
六岁的青英可不管这些,她一头扎上去,抱着顾世同的腿,委屈地大哭:“爹,爹,我有爹爹的,我不是没爹娘的孩子!”
她一声声摧心肝的哭喊将顾世同的心都融化了,他矮身一把抱起青英,闷声道:“爹回来了,谁敢再这么说,我打烂他的嘴!”
“爹,爹,爹!”青英破涕为笑,她半点不认生,搂着顾世同的脖子不停的叫,仿佛要将六年的缺失都补上。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白茫茫一片,远处,天幕低垂,洁白的山峦高耸,仿佛天地相接,浑然一体。
“外头冷,咱们回去吧。”顾青竹伸手掸了掸青英头上的雪花,轻声道。
一旁的顾青松低声道:“爹,你走了一路,我来背小妹。”
“我要爹抱,我要爹抱!”顾青英撒娇地在顾世同的怀里扭来扭去。
“爹抱,只要你愿意,爹一直抱着你。”顾世同笑着哄小女儿。
他腾出一只手,摸摸顾青松的后脑勺:“你长高了,也长大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顾青松的泪水绝了堤,他低下头,热泪滴落,将雪地烧灼出一个个小洞。
进了屋,顾青竹帮他脱下斗篷,又将每年盛夏都要曝晒三日的旧棉袍棉鞋拿出来给他换上。
经过这一番相认,堂屋桌上的饭菜只剩袅袅热气,顾世同撩袍跪下,顾青竹领着弟妹跪在后面。
“文卿,我回来了,五年,我在南边足足找了五年,没有找到你说的地方,你当真走了,狠心回到你的世界,只留下我们父子四人吗?”顾世同点燃黄表纸,一张张投进去,朦胧的烟气中,他面色寂寥,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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