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进山未归
男人女人坐了一屋子,从春上茶市的不景气一直讲到地里红薯被野猪拱了,再从年前的大雪说到初冬雨少,众人聊得心不在焉,唾沫飞溅,顾世福捏着烟杆闷声陪坐一旁。
孙氏坐在灶间烧火,男人们煮一炉茶便打发了,可女人们尤其是带着小孩儿来的女人们,总少不了冲一碗糖水待客,顾世福向来大方,一碗水总要加一大勺糖,她眼见着糖罐下去了一大半,还得陪着笑脸给人不停地续,想想就气闷。
顾青川从堂屋人窝子里钻进厨房,就见他娘拉着脸,用力折断枯枝投进灶膛,火红的灶火映着她愁苦的脸,他愣了下,转身跑出去了。
隔了会儿,梁满仓和顾青竹一前一后也来到了顾世福家里。
“满仓,来坐!”村人一见他,立时热络地招呼。
“各位叔伯兄弟都来了。”梁满仓眼光一扫,没见着顾世根和郑家禄,连顾青水和顾青石也不在,他心中便有七八分知道了。
而顾青竹一进屋,就被女人们亲热地拉去坐在她们中间问这问那。
众人接着说了会儿闲话,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满仓,今儿熊卖了不错的价钱吧。”
“嗯,刚巧一百两银子。”梁满仓半点不隐瞒,笑着说。
“这么多!”
“我就说肯定发财啦!”
“那么多钱,他一个人怎么花得完!”
男人女人们被一百两惊到了,犹如奔涌抢食的游鱼,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有人羡慕不已,有人说话酸溜溜的,更多的人则想着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满仓啊,我家里的屋顶漏雨严重,早想着要买些瓦来修,可就是手头拮据,你能不能……”一个男人苦着脸抢先说。
可还没等他说完,另一个抱幼儿的老妇站起来,抹了下眼睛道:“满仓,你瞧我这孙子多可怜,他娘生他没奶~水,家里更是穷得连头羊都没有,到今儿连奶的滋味都没尝过呢!”
在这两人的带动下,众人争着诉苦,一时吵吵嚷嚷,仿佛清晨的山林,鸟雀争鸣,什么也听不清。
梁满仓摆摆手道:“我晓得大家的日子不好过,可这一百两,我还了酒坊的债,剩下的都付了医药费,真是一文都没了。”
“那怎么可能!”
“我明明看见顾青竹拖了一堆东西!”
“你莫不是个傻子吧,把自个的钱都替旁人还了债?”
隔着一个门帘,坐在厨房里的孙氏将众人的话听得真真切切,她再也忍不住,撩开帘子进来说:“满仓拿自个的钱给我家里还债,当家的从来没同意过,今儿更是发了大脾气,但我觉得这孩子讲良心,念家乡,在外头有了大好前程,还主动回来帮咱们打野猪,而你们一个个的也不想想,赌坊索赔当真只是针对我们当家的一个人?若是腊月里还不上账,大家都甭想过好年!
这些年,当家的带劳力出山打临工,哪次年底分钱,没有额外照顾家里缺劳力买不起过冬粮食的乡亲,顾世金,你家的屋顶不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儿青山带人给你修的么,怎么今年又漏雨了?还有狗娃阿奶,春上你家媳妇坐月子没奶,刚巧我家母羊产羔,每日两碗羊奶,都是我送的,整整一个月,何时少过一回!”
孙氏说着,委屈地眼泪直流,声音嘶哑地说不下去,顾世金和狗娃阿奶闻言都低下了头,其他人适才还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这会儿声音渐渐变小。
顾世福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道:“你们别听妇道人家瞎叨叨,我为乡亲们做事,并不是图回报,我晓得大家都穷怕了,今年茶叶价钱低得离谱,打临工又遇着糟心事,白忙一场,故而,家家手里都不宽裕,日子难免格外艰难些,但咱们也不能为此就生出虎狼之心,贪念别人的东西。”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大人垂头缄默不语,小孩子亦不敢哭闹。
气氛紧绷压抑,梁满仓开口道:“我这几日都在村里,若是哪家还觉得野味不够,我倒是可以帮忙。”
顾世金厚着脸皮打哈哈道:“好呀,赶明儿我和你一起。”
“还有我,还要我!”
一众人等从尴尬中抬起头来,争先恐后地说。
梁满仓笑道:“明儿咱们一起上山,多挖陷阱,广设捕兽夹子,逮着野猪黑熊不一定,但这会儿山鸡野兔正肥,不拘什么总能猎到一点。”
“那些个不想,不想的,啥都行。”有人赶忙摇手。
又有人说:“肚里有食,心不慌,咱多存点,能吃到年后呢。”
屋里一时恢复了嘻嘻哈哈,众人终归没有白来,得了梁满仓的话,一个个又有了盼头,喝光了糖水茶水,皆都站起来结伴走了。
一时间,屋里空了,连油灯都显得亮堂了些,孙氏给顾青竹倒了满满一碗糖水,梁满仓和顾世福则挨着桌边坐下喝茶。
顾世福吸了口烟,闷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本是办好事,却不成想,多出这些个是非!”
梁满仓笑道:“福叔,不必在意,我家里原就是猎户,这时节,你若不让我上山溜达,简直浑身不得劲,况且,村里人也是被穷逼的,若是家家再分些,年货存得足,也就没啥闹的,再说,我也有个私心,苏县令对我不错,他夫人约莫腊月里生产,我想着要是能猎到一只火狐给她做件袄子,也算是个不错的贺礼。”
“是这么个理。”顾世福点点头,“你在外头要活络些,剩下的那三十两,你带到南苍县钱庄里存着,日后你若有事,咱村里穷,恐怕指望不上。”他今日被村人闹得很没面子,一时感慨道。
梁满仓推辞:“我哥的事,到今儿一点眉目也没有,若是当真有事,这点也不够塞那些狮子大开口的人的牙缝,我琢磨着,明年青松就要考童生了,花销肯定大,您暂代保管吧。”
顾青竹一听,急急地摇头:“不用,不用,我能挣钱!”
梁满仓毫不客气地说:“我还不晓得你嘛,今年茶市不好,你又把整季秋茶都用来试炒茶,况且,你阿奶又日日逼粮,依我看,你根本没法攒下太多钱,这会子,恐怕连明年的束脩都还没着落呢。”
被他一语道破,顾青竹面上微红,却倔强地说:“我还有面馆呢,总是能有点分红的。”
梁满仓接着说:“我听青山讲,面馆小半年赚了三十两,按说,一个小面馆挣得不算少,可照你的规矩,三爷就得先分走一半,剩下的你们再分,依你宁亏自个不亏旁人的性子,最后能得二三两银子,就算好的了。”
“这就很好啊,再说,明年春茶我肯定能卖出好价钱,还愁什么束脩。”顾青竹信心满满道。
顾世福沉吟道:“这会子,话可不好说得太满,毕竟你做的炒茶,虽得了了悟大师的赞许,可在南苍县那些个茶商眼里,你这个卖不卖得上价,还两说呢。”
梁满仓扳着手指道:“我听说苏公子在县学里,一季就得十两银子,再加上初入学,四季青襟衣裳,书箱笈囊,只怕三十两还不够两季开销。”
听了这话,顾世福将烟杆在桌腿上磕磕,严肃地说:“就这么定了,咱村里也就青松一个读书的苗子,若他当真考上了,再怎么样,都得供他,不然,我以后如何跟你爹交代!”
话已至此,顾青竹无法,只得由着顾世福做主。
第二日,梁满仓和村里几个壮劳力上山挖陷阱,设笼子,忙活了半日,方才回来。他在顾青竹家里吃了午饭,便拿着扁担和砍刀进山了,虽说,年里他不定回来住几天,但冬天没有高高的落满雪的柴禾垛子,就像过年不贴春联似的,没有年味儿。
他身强体壮,做事麻利迅速,在天黑下来之前,他已经挑了两担柴禾回来,顾家坳的男人,能挑两百多斤的壮劳力,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而梁满仓挑的柴禾担子,全是一水手臂粗细的树枝,垒得整整齐齐,老远的看,只觉是两个柴禾垛子长了腿自个走。
第二日,梁满仓一早进山,他带着大黄,一心想要猎到山里少见的火狐。
一人一狗去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顾青竹担心,可除了等,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好法子。
顾世福虽也着急,但到底有见识,他把家里的黑子唤了来,让它闻梁满仓留下的衣物,它跟他一起追过野猪,围过黑熊,对他的气味十分熟悉。
顾青水和顾青石领着村里一帮年轻人,牵着黑子进山,早上的霜花重,枯草上凝结一片,仿佛落了一层薄雪,众人扯着嗓门大喊,可除了松鼠跳窜,山雀惊飞,没有半点应答。
“莫不是遇着狼或是熊了?”一个青年被寒凉雾气一激,颤抖了一下道。
顾青水大声喝止:“胡说,满仓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遇上了,也不会有事!”
“这不是怕遇着狼群嘛。”青年缩了缩肩膀,小声嘀咕。
他的话,比满地重霜更让这群人打心底里透出丝丝寒气。
顾青水气得懒得理他,双手拢在嘴边,自顾大喊:“梁满仓!梁满仓!”
山谷回响,隐约听着,仿佛是:“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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