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个中谁拾画婵娟
沉沉暮霭,为紫禁城的琉璃瓦了镀了层烟霞,数丈高的宫墙愈显巍峨肃穆。不多时,天空落下细雨,密如银毫的雨丝在空气中笼起纱雾,少年的肩膀已近透湿,可这却半点未影响他骑马疾行,终于在落锁前赶至宫门。
“今日可真巧,早知姨丈也在,我该事先命人备些上好的酒菜孝敬您。不过,现下外头起了雨,若姨丈不急着回府,我下午正好在西郊猎了花鹿和野兔子,吩咐膳房架炉子炙烤,陪您喝两杯暖酒……”
十四阿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行色匆忙奔赴御前侍卫营,才踏入前院,就有太监低声奏报,说领侍卫内大臣安凛阿今儿下午校考诸侍卫,此时正在后营房里歇息。小少年焉有不知的道理,他急冲冲卡着钟点回程,恰恰是为了同这的姨丈“巧遇”。
“小阿哥有心,老臣下午兴致高,同这帮皮猴子耍了耍枪把式,傍晚下了雨肩膀都透着酸疼,果然是上了年纪。怎么,今夜逢你轮值吗?”
安大人出身显赫,他乃是果毅公遏必隆之子,已故孝昭仁皇后和十阿哥生母温僖贵妃的胞弟,成亲娶了德妃娘娘的庶妹,这般沾亲带故算下来,十四阿哥喊他这声姨丈倒是实打实。又蒙当今圣上信任,早早承袭了一等公爵位,官拜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总理火器营事务等要职,真真可谓是位高权重。
“可不是,晌午演习骑射,谙达让我们去西郊山林中围猎,折腾了好半晌,总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
少年掸了掸肩膀浮雨,眸光一闪,见膳房太监已将炙烤的炉架摆好,忙招呼着安大人进餐食,“姨丈为了朝廷夙兴夜寐,辛苦勤勉大家伙儿都瞧在眼里,只是您正逢鼎盛之年,何必自谦老迈。咱们别只顾着说话,奴才们烫好了酒肉,咱们边吃边聊,您也得空歇息歇息……”
“你可不知,咱们能为皇上效力都是恩荣,只不过,有时外头瞧着风光显赫,心里头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错,丢了乌纱是小,让皇上蒙羞才是大罪过。前阵子东宫主子说,从神武门往太液池的路上荒僻,皇家御苑竟有野猫子乱窜惊了太子妃饺辇,赖御前侍卫巡查不利,要降罪,还是皇上给劝住了,只乏了统领侍卫的俸禄……”
鲜嫩的鹿肉被切成薄片,放在炉架上经炭火煎烤,香气缭绕四溢,不时肥油滴落长碳,蹦出噼啪火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窗外雨势渐猛,屋中倒是曛暖舒适,安大人在少年恭劝之下推杯换盏,不知因醉意萌生,还是因炭火炙热,此时面颊透红眼眸惺忪。
少年心知这不过是太子借题发挥的幌子,估摸着他不是筹谋将御前侍卫调换成东宫党羽,就是又盘算旁的什么,他垂眸思忖片刻,勾翘起唇角。
“姨丈倒也不必自责,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宫苑那么大,难免有不周之处。再者,各宫娘娘都豢养玩意儿,侍卫纵手眼通天,还能管着野猫子上树?不过,我倒是有个愚见,现如今东宫在南苑修造园子,畅春园、白塔山、什刹海都在陆续营造,宫中侍卫又不是三头六臂,终究人手顾不过来。野猫子吓唬人是小事,要是被窥到疏漏,进了刺客盗贼就麻烦了。”
闻此言,方才还疏懒闲散倚着靠枕的安大人,霎时坐正了身形,连神色都清明了几分。到底是官场游刃有余的老油条,醉与不醉,全看靠自己把控着时机。
“哦?听小阿哥的意思,可是物色好了才俊,要与老臣推举?”
十四阿哥见安大人一语中的,没半分绕弯子打太极,唇边扬起笑意,他往近前凑了凑,只说前阵子随扈下江南,结识好友一位,智勇双全,为人又坦荡磊落,若在侍卫营中历练些时日,将来必大有可为。
少年说得坦荡,谁知安大人听过名姓却忍不住生了促狭,他意味深长将身旁之人好一番打量,“咳呀,我还当什么人物,值得小阿哥这般费心竭力来保举。罗尚书大人的亲侄儿,那不就是你将来的舅兄,这福晋还没过门儿,您倒是先忙着操持大舅子前程,啧啧啧,可见皇上睿智,给指了桩好姻缘。”
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听闻长辈谈及婚事,少年心中泛起几分尴尬,但他面上却声色未露,只笑着又朝安大人敬了杯酒。
“叫姨丈见笑,只是您这话有些偏颇,叫人怪羞臊。我虽随扈去了杭州,但同福晋没见过面,还是后来皇上指婚,才听闻这么个人,故而也谈不上为舅兄操持。反而是这位亮兄弟侠义心肠,我在江南遇见难处,人家不计得失帮衬甚多,彼时他并不知我身份,可见人品贵重。且他还是杭州将军的亲外甥,早已在江宁护军做了参领,本就锦绣前程,用不着谁去抬举。至于想要他调任宫中侍卫营,说是帮衬我还差不多……”
话虽留了半句,但安大人何等敏锐,如今虽东宫为储君,可成年皇子都在暗中拉帮结派,扩充自己的势力。御前侍卫乃是皇上心腹,多少封疆大吏,朝中肱骨都出身于此,仕途不可估量。十四阿哥年纪小,根基尚浅,想把将来的舅兄调任京城做臂膀,也是无可厚非。
思及此,安大人将身边尚且未脱稚气,笑得坦率天真的少年,又深深打量几番,不禁暗暗叹息,伏龙凤雏蓄势勃发,如若东宫近年登基无望,将来前朝后宫恐免不了血雨腥风。
桂嬷嬷自宫中点卯归来,梁九功得了皇帝口谕,命她和太监常禄往后就跟在滺澜身边儿伺候,不必再应宫中的差事儿。有的嬷嬷家中人口简单,皇亲贵胄们的府邸毕竟比宫里规矩少,吃穿用度也随意,能得这种养老的去处,反而是恩典。只是她这人做事儿向来一丝不苟,又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天还没亮就把滺澜叫起来,伺候着梳洗打扮学规矩。
“嬷嬷,和您打听个事儿。皇子们成亲之前,是都要纳妾室吗?可是宫里的传统吗?”,趁着周遭清净,滺澜端坐在妆台凳儿上,小心翼翼打探着心中的疑问。
桂嬷嬷拿梳篦的手顿了顿,怔楞好半晌才开口回话,“哟,格格儿,这话问的可不成体统。别说凤子龙孙,就寻常官宦子弟,谁成亲前没个晓人事的通房,这不也是怕将来成了亲,闺房中莽撞呆笨,影响夫妻感情吗。您是皇上亲自指婚的嫡福晋,将来府里的主子奶奶,谁还能作妖欺负到您头上去,甭乱琢磨。还是谁跟您嚼舌根了?老奴非上奏惩治不可!”
滺澜闻言忍不住腹诽,谁能跟自己嚼舌根?还不是嬷嬷你的小主子,皇上的好阿哥呗!可她哪儿敢说,只笑笑应承,“嬷嬷说得在理,并非我芥蒂什么,只是听闻这规矩,想着多了解些,将来进府待人接物别失了礼数……”
“老奴身份虽卑微,可自十二岁进宫当差,也算见过不少人。论体面周全,格格儿您是拔尖儿的,难得出身高家世好,还能这般谦顺温和,说话又熨帖,伺候的人没有不夸的。其实,各府都是如此,将来纵是府里添了人口,也越不过尊卑次序,妾婢也都是奴才。
听老奴一句劝,您初来乍到,越踏实安分,日子就越平顺。掐尖儿逞强的印象一旦在后宫贵主儿们眼里生了根,少不了有人拿您来立规矩、做筏子!倒惹嫌气。就说宗室王公里,有夫妇和睦的,还得故意弄小妾在屋里当摆设,给夫人博个大度的名声……”,桂嬷嬷绾发髻的手不时停顿,似是在思量斟酌着言辞,打从内务府挪了奴籍,仿佛她也认了往后的归宿,不再像之前那般滴水不漏,肯和滺澜讲些体己话。
二人正闲谈间,锦云轻扣格栅,禀告说一早的时候,九皇子府上福晋遣太监来送拜帖,府邸管家已经请跑腿儿的公公吃了答谢茶,让格格放心。
拜帖颇为考究,洒金的檀皮宣纸上刻印牡丹绕蝶图绘,信笺中并未多言,只说闺阁密友数年未见,甚是想念,如今闻滺澜上京,想隔几日来府上拜会,寥寥数行簪花小楷,透着娟秀精致。
“未成想,格格儿同九福晋还是旧识,如今嫁到一家,也是难得的缘分……”
因滺澜要给九皇子福晋回拜帖,桂嬷嬷也就不好在催着她学宫规,只搬了杌子坐在一旁绣香袋,不时扯上几句闲谈。
“嗯,两家长辈们本就是旧友,后来世伯又调任江南驻军中任职,我们幼时常玩在一起,虽她后来又跟着自己阿玛回到京城,彼此仍以书信往来。去年曾来信说,圣上将她赐婚九皇子做福晋,我还以闺友的身份添了妆。说起来,她的嫡亲姑姑嫁给我堂叔,两家儿还算姻亲,叫声表姐也是无妨的……”
滺澜搁下笔,将回帖的信纸略略风干,仔细叠了个同心方胜,放入烫金团花封笺之中。这方胜式样的桃花笺本是传递相思之用,不过贵女间好玩个风雅趣味,两人又相熟多年,并不拘泥小节。
秋分前两日,金桂飘香,和风暖阳,九福晋回了滺澜的信笺,彼此敲定邀约相见之时。一顶软轿缓缓落在府门口,诸人只见跟随的嬷嬷掀开轿帘,走下位十六、七岁的窈窕佳人,身着品月色绣紫阳花的氅衣,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她生得肌肤莹洁如玉,柳眉明眸,貌美而不见妖娆,举手投足间透着端庄娴雅,一望就知是高门闺秀的品格教养。
明白姊妹二人有体己话要讲,桂嬷嬷领着丫鬟仆妇避到廊下,又将湖边水榭落好垂帘,周遭只听风吹叶动,静谧清幽。
“澜格儿多年未上京,可还住的习惯?之前,我曾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料到咱们会成妯娌,不过也好,你同十四弟年貌相当,他虽出身贵胄,脾气性情还算随和。去宫里当娘娘也就听着风光,如今后宫大大小小妃嫔百多个,排场规矩大,贵主儿还多,跟朝廷似的,官高一级压塌人,不容易混……”
九福晋闺名令玥,娘家姓董鄂氏,亦是昔年从龙有功的世家。阿玛官至一品武将,兄长皆在军中任职,因着母亲和宜妃娘娘有旧日交情,故而未经选秀,去年被皇上指了婚。
“脾气性情随和?难道不是因为你是他嫂子,不敢由着性子撒野,装模作样罢了。不过,论年纪相当,之前宫中适龄又未指婚的皇子,不就剩这位了吗?你为何想不到,我们会成妯娌呢,难不成这里还有缘故?”,两人是多年世交挚友,言辞间从不藏掖,滺澜这人素来敏锐,不过寥寥数语的闲谈,就让她窥见端倪。
令玥怔了怔,她似乎自己都没察觉方才话中的遗漏,待咂摸回味一番,才陡然醒过闷来,脸上露出恍然的笑意,“你呀,可真是个七窍玲珑心!我还纳闷,能有什么缘故?可不就因为,我自己是宜妃娘娘亲自挑拣的旧友之女,觉着知根知底,才央个皇上指给她儿子的。所以呢,就猜测着十四弟是德妃娘娘所出,那永和宫主子挑儿媳是不是也有私心,或早有考量人选,才未曾往你身上想,并不因为别的。谁知道,皇上竟给点了鸳鸯谱,可见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滺澜抿嘴笑而不语,并未细谈自己是如何因缘际会结识化名叶蓁的十四阿哥,后来又怎么被皇帝赐了婚,倒不是她有意隐瞒提防挚友,着实是江南官场复杂,又牵涉东宫势力,一时半刻讲不清、理还乱。
“对了,提起永和宫主子,我记起件要事,是非得同你当面,才能谈及的隐秘……”
忽见令玥眸光闪动,似乎醒悟什么了不得的机缘,也顾不上风范仪态,只见她以团扇遮面,朝滺澜凑了凑,“关于十四弟的亲事,永和宫主子是有得意人选的,算起来,还是娘娘的外甥女,名唤浅香。为了寻门好亲事,如今都蹉跎到十九岁了。娘娘是有意栽培的,十一、二岁就养在宫里教导,无奈何浅香姑娘出身家世低了点,嫁不得宗室贵胄为正妻,所以肥水不流外人田,给十四弟当侧福晋了……”
听闻这茬,滺澜猛然想起十四阿哥之前提及的妾室,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敢情这位置,早就有了人选,还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亏还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那么这桩婚事,真是为了报恩情,还是他也觊觎江南势力的算计呢?她眉头微微蹙起,又和好友道起疑惑,“娘娘的阿玛是一等公,姐妹不是入宫,就是世家联姻。要是亲外甥女,怎么会身份卑微呢?”
许是将要说出的话难免冒失,令玥踌躇起来,她朝左右望望,见并无闲杂之人,才又附在滺澜耳畔,“不是名正言顺的外甥女。老大人年轻那会儿南下给皇上办差,途中露水姻缘,若是良家女也罢了,恐怕出身不便明说,反正入不得京城府邸。后来,那女人生了孩子找来,被京城本家拿银子打发走,亲骨肉倒是认下了,索性在府里以义女为名养着。
世家联姻看不上身世不明的女孩儿,故而让她早年下嫁个旗下的护军,那人后来靠着岳父,得了个体面的官职,也是老大人保这女儿嫁人后,亦能富贵度日。饶是如此,老大人仍觉亏待此女儿,托付娘娘不要芥蒂,多照应帮衬这不能过明路的姐姐。所以,永和宫主子看在父亲颜面上,一直照顾这家人,之前咱们说的女孩儿浅香,就是那姐姐的孩子,所以虽名不正言不顺,可到底也是娘娘外甥女,懂了吗?”
滺澜听得瞠目结舌,心里捋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个中弯绕。合着要进府邸的侧福晋名唤浅香,是娘娘不能过明路的外甥女,亲娘身份上不得台面,只能记作外祖的养女,父亲是靠岳父荫庇得官的护军。娘娘有意栽培帮衬,所以不仅把这女孩养在宫里,还给亲儿子做了侧室。
这都叫什么事儿?
她只觉浑身骨节都卸了劲儿,心口似有一团乱麻,朝着好友叹了口气,“令玥,你可知我现下里,觉得自己像什么?我就好像是得了一纸调令,将要去淮山县做县令,原本听闻此县民风淳朴,本还美滋滋赴任。谁知新官上任三把火,柴都没点上,就得知手下捕快头儿是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人家有人脉有靠山,使唤使唤不得,训诫训诫不敢,左右为难,举步维艰。愤懑啊,要不是惹不起,真心想退了这门亲事儿,卷铺盖回杭州算了……”
令玥倒是不以为然,反而被滺澜这番比喻笑到花枝乱颤,她拿团扇轻拍着团成虾米缩在罗汉榻上人,忍不住笑问:“可别介,没过门的媳妇被我三五句话吓逃婚了,十四弟要兴师问罪的。再者,淮山县是哪儿?怎么不是张三县、李四县呢?”
“淮山县在杭州边儿上,民风淳朴,物产富饶,县令很好当的,我脑子里一时就想到这个了……”,滺澜将头脸埋在软枕中,她还没缓过劲儿,说话声都是闷闷的。
“真像你说得这么好,我都想去淮山县做个师爷,给您澜知县打打下手……”,令玥笑得停不下来,仍旧拿滺澜打趣,过了好半晌,见她还是心事重重,便敛了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九阿哥性子风流好玩乐,什么花魁戏子,佳丽淑媛,只要他觉得有意思,都去撩拨几句图开心。才成亲的时候,我也觉得酸涩,以为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妥帖。可过了这些时日,倒想通透了,咱们和他们也是素不相识凑作对儿,谁就真稀罕什么两情相悦?给他脸面了!咱就只当自己是淮山县令得了,你手下捕头儿是知府小舅子,我那边是想上衙门吃俸禄的闲杂人太多,粮饷发不过来,闹心呀……”
滺澜闻言猛然回过身,觉得挚友仿佛同幼时相伴的小姑娘重合不起来,要好好再打量才是。令玥却不以为然,依旧泰然自若,气度闲雅地端过茶盏,目光与笑意都多了几丝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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