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燕子不归春事晚
这一年,是大清康熙朝迎来的第四十一个年头。
正月里的余杭城依旧还是阴冷、潮湿,天色晦暗不明,微微冒着阴雨,鲜嫩的草尖儿和青苔从石缝里滋长,周遭都散发泥土味道,需得眯缝着眼,从雨丝雾帘中才能摸清前路。
可恰逢这天,也是完颜家家格格的生辰,下人不敢明着碎嘴闲言,可背地里谁不偷偷地摇头咂舌。“啧啧,姑娘及笄礼之后,就要上京选秀了,瞅着天色,也是天公不作美,恐有一番坎坷……”
这话传到完颜家老太君的耳朵里,却觉着不太中听,老太太掌家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牛毛细雨,还真不放在眼里。她拿细篦拢着孙女鸦青色的发丝,嘴里念叨安抚着,今儿分明是个好日子,春天的头里,只要是逢我们澜儿的生辰一到,万物苏润,最是喜庆吉利。
完颜家祖上从龙有功,早前儿随太组、太宗皇帝四处征战,而后一路跟着先帝爷进京城,论功行赏那会儿,挣了个开国功臣的顶戴,亦靠着这份儿显赫,福泽子孙,同享荣光。待到今上继位,这家里甚少再出武将,乌央乌央一股脑都从了科举,昔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每每都遗憾叹息,可又无奈何,儿孙自有儿孙的出路。可老太君心里却暗自庆幸,干什么差事儿,不都是给朝廷效力吗,何必非得舞枪弄棒的,闹得家里人也跟着担惊受怕。
大抵是先祖庇佑,要说这家子的官运是的确亨通。老大人晚年退隐江南,长子少时曾任皇帝伴读兼御前侍卫,颇得今上信任倚重,在十年前就经一道圣旨调京城任工部侍郎,官至正二品。而次子也在同年升任正三品布政使,执掌江南一方民政。因带着稚儿赴任多有不便之处,且就算到了京城,想必侍郎大人忙于公务,亦无暇管教,所以老太君再三思量,不如将孙子孙女留在膝下照顾教养,家族如今都定居江南,亦有叔婶帮衬,总比跟着亲阿玛风餐露宿上京的强。
如此,完颜侍郎大人的一双儿女就被留在了风和雨润的余杭城,孩子们亲额娘仙去的早,父亲又远赴京城上任,但幸而祖母溺宠、叔婶疼爱,十来年的人生里,也算是过得自在。
按理说,这儿孙争气,宗族和睦,老太君当踏踏实实颐养天年才是,可近来深夜却每每辗转反侧,难以安寐。只因这家有个怪奇之处,一辈辈的男丁格外兴旺,闺女却都是独苗儿。这话论到哪儿说理,都会被人当成臭显摆,那年月,靠男人建功立业,子孙昌隆还愁什么?寻常人家的确如此,可满洲贵胄们不一样,女孩儿到岁数都得上京选秀,给紫禁城里的贵人们掌眼,决定一辈子的去路。
前朝后宫一条线,官宦家里但凡有个女孩儿,甭管嫡庶,都悉心娇养,按着未来的主子娘娘栽培,说不准哪根苗儿就兴旺了呢。结果到了他们家,主枝旁支闺女都少的可怜,再从里头挑拔尖出色的,那难度就多上了几倍。再者,谁不知道宫里女人过得什么日子,表面儿显赫风光,背地里如履薄冰,独苗儿稀罕啊,心尖儿上的肉,舍不得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让人磋磨。
老太君自己也有个闺女的,就是如今完颜家格格的亲姑姑,生得姿容绝色、光艳照人,又兼才华横溢,在江南时就颇具佳名。选秀的时候,被当朝太后一眼相中,趁着皇帝彼时忙于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后宫琐碎,赶紧做主指给亲侄子科尔沁郡王。当年听见旨意下来的时候,老太君都懵了,娇生惯养的亲闺女,人家三两句话就给扔草原去了,心窝都杵碎了,从此十万八千里,如何再见面?好在这位姑姑容貌虽美,性子却精明强悍,为人处事利落圆滑,书信言辞中看,在夫家不仅未受欺负,反而三两年就掌了大权,倒也让家里稍稍安慰。
现如今孙女儿眼瞅着亭亭玉立,可选秀这块旧伤疤,也渐渐在老太君的心底揭起。想当年,姑娘出生的时候,天上就飘着濛濛细雨,老爷子盼着她能光耀门楣,可殊不知繁花似锦的背后,谁不藏着一团乱麻。
杭州城的气候大多时候都舒朗,弥散着香樟树的清幽,完颜家格格大名‘滺澜’,淇水滺滺,听雨微澜。她心里不承事儿,自小借着兄长润晖的光读书识字,作得一手好丹青,选秀前程之类,倒没多烦扰,横竖要走一遭的,烦不烦无甚用处。女红刺绣虽潦草,但好歹世家贵女出身,用不着拿针线混饭吃,又有老太君纵着,说将来嫁了人,再次也是个当家奶奶,多识字懂道理,总是不吃亏的。
就这般,本该养在白玉雕花瓶里嫩水仙,反倒如庭园里灼灼耀目的西府海棠,无惧风雨,肆意而生。
滺澜的叔父膝下三子,堂兄完颜亮平日好斗鸡走狗,顽劣不堪,被他阿玛责罚顶缸端水已成了家常便饭。问府里下人都晓得,家中少爷哪里住,墙根儿底下扎马步。
反倒是侍郎大人留在京城的长子完颜润晖,倒是块念书的好料子,自小读书过目不忘,机敏过人。才七八岁上的年纪,文章就颇具根底,遣词造句有章程,诗文对仗工整有华彩,被宗族寄予厚望。
只是兄长功课学问虽好,性子却冷淡,待凡事儿都不大热络,成日里又忙于读书取功名,对澜姑娘来说,反而和面热心实,又擅捣鼓新鲜玩意儿的堂兄完颜亮,相处更熟稔亲香些,外人瞧着,这俩更像是一母同胞亲兄妹。
十二岁上的年纪,家中待澜姑娘的态度,仿佛一下子慎重起来。头前儿几年还允许她跟着兄长们去家学听功课、做学问,往后却单独请了西席教导,不许再更男孩儿们混闹。不仅如此,更是差遣了两个教习嬷嬷成日跟随,教导规矩仪态,甚至还要拿出点子工夫儿去习女红刺绣。
她这人素来豁达,可偏又生着七窍玲珑心,素来敏锐聪慧,且到底是世家女出身,翻天覆地还看不出变化,那不成了石头转世吗?甭做人了!
准是朝廷里选秀的旨意终于来了……
滺澜肩膀上各放一只盛水的茶杯,头顶还顶个花瓷饭碗,双手交叠按着胃,下颌微扬目不斜视,一步一步稳着往前挪。她本就大气儿不敢喘,偏这时候还有捣乱的。
堂兄完颜亮脚踩窗沿,趴在姑娘小院儿矮墙上笑嘻嘻的挤兑,“嘿,成日里都说我调皮,被罚墙根儿顶大缸,如今看来,真是比不得格格您,一顶顶仨!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声很肆意,身子都跟着颤悠,底下跟着俩酸皱五官的小厮,赶忙上前虚扶。
这人有个好兄弟,江南富商江氏的独苗江澈然,江老爷老来得子,垫窝不说,上头三个姐姐,家里纵得没法儿,杭州城有名儿的纨绔,也跟着完颜亮挤在墙头,往这边瞧滺澜的笑话。两人成日混迹,臭味相投,简直一丘之貉!估摸时辰,眼下不是学堂放课的钟点,想来不是这俩人捣蛋让先生给撵出来,就是找了什么借口溜了号。
“请格格再走一遍!”
夸嚓,就在滺澜走神的档口,朝完颜亮和江澈然挤眉弄眼威胁的瞬间,头顶的碗又碎了,这已经是当日摔的第六个了,教养嬷嬷本就拉长的脸,眼下阴云密布,恨不能拧出水来。虽说摔的不是她家的碗,但教导无方,也是折损她的脸面名声。
“嬷嬷您稍待,墙头有野猫,容我先撵了它们!”
听闻这茬儿,嬷嬷们都没来得及阻拦,那些不庄重、不成体统的话也未训诫出口,就看着府里格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蹭一下子蹿上假山,拽过枝头青杏子,朝着墙外猛打。嬷嬷瞧着鸡飞狗跳的混乱,只觉眼前一黑,好悬没晕厥过去,闹得丫鬟直给掐人中。
“完颜亮,你往后,再别指着我替你写文章!”
格格洪亮的骂声儿传了大半个府邸,可她顽劣的堂兄却早跑没了踪影。
虽朝廷甄选秀女的时候愈发临近,可优哉游哉的日子,混一天也赚一天。就在后宅诸人都按部就班闲闲过小生活的时候,远在京城的风雨却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向江南袭来。将这幅娴静的花鸟图,硬添上了无法阻挡的浓墨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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