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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风不解禁杨花


澜姑娘的及笄礼办得颇热闹。

        天不亮就起了床,早前从苏州秀坊定制的服褂也被丫鬟们用檀木香盒摆在案几,雨后初晴的底色衬着雪白的宽大挽袖,一针一线绣出山水亭台、花木山石,外罩象牙色坎肩儿,如意云头的领扣,绣蝴蝶牡丹,蝴谐福音,牡丹富贵,无一不是在给姑娘讨个好彩头。

        先给祖母及族中诸位长辈见了礼,又在婶母陪同之下,到后山宗祠祭拜列祖列宗,行叩拜大礼,这就意味着姑娘从此成人,往后也要担起责任,想着给家族争个锦绣荣光。

        正月里书院放了大假,澜姑娘的长兄润晖,正慢条斯理地从高大楠木柜中仔细挑拣书卷。此番难得赋闲在家,一来父亲不在身边,他答应了陪着妹妹过及笄;二来,从开春之后,他也就不再去杭州的书院,打算一同上京,入国子监听学,以待秋季的各种考试,亦是遵从父亲安排,为将来入官场打下些根基。

        他这人从小性子淡漠,后又醉心钻研学问,甚少为琐事伤春悲秋,可想着入京之后,必定身不由己周旋各方应酬,念及妹妹已经及笄,且还不知前程如何,是否入宫再不得相见。此时望着窗外熠熠春花,竟生了几分落寞惆怅。

        及笄礼是大日子,完颜府上在江南为官多年,广结人脉,借此邀请了不少驻守江南的世家贵妇、格格,并本地汉人官员家眷,商贾富绅等等。

        远在江宁的外祖家,亦遣管家仆妇过来给姑娘送上及笄的贺礼,同时奉上了那边老夫人的帖子,说是想念外孙女,这上京选秀,不知何年再见,若经得本家同意,想把滺澜接过去小住些日子。

        这封信,又让完颜府老太君犯了为难。老亲家开了口,想见见外孙女,于情于理总不至于驳人家面子;但选秀在即,姑娘无比金贵,绝不可出半点差池,这是怠慢朝廷的大罪。

        到底是润晖心思敏锐,看出祖母的顾虑,便顺势接口道,自己也正逢要上京赶考,临行前,理应去给外祖母请安,可陪着妹妹及表妹同往外祖家,小住几日便回。

        眼瞅着他们俩都要离开杭州,剩下完颜亮当光杆将军,他可不依。明明身量已是挺拔少年,非舍下脸皮,倚在自家祖母榻上撒娇打滚,央个要同去给外祖母请安。气得老太君使劲拿手戳他额头,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人家什么时候成你外祖母的?少乱攀亲戚!你亲舅舅是杭州将军,平日也没见去套近乎、献殷勤,混个差事前程……”

        结果话音还没落,刚才还膝头撒娇耍痴那人,听见训诫的话,这人滑得跟泥鳅一样,哧溜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二月初十,天高气朗。绘着世家家纹的巨帆缓缓撑起,这也是告诫航道上的往来船只,请给个面子让行的暗示,产自潮汕的高头大船以红木做舱,气势昂扬地从余杭码头蓄势起航,顺水向北前行。

        滺澜外祖家老姓郭尔罗特,打从入关后从本家分支自成一脉,虽不及完颜家显赫,到底也是在旗的老世家贵胄,前些年舅舅被今上调任江宁副都统,举家牵至金陵定居。

        外祖家人丁兴旺,听闻滺澜兄妹来做客,嫁到苏州的二表姐亦从夫家赶过来小叙,她三四年前也上京选过秀女,谁知南北两地折腾,闹个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浑身生了红疹,脸肿得跟红杏子一样,初选就被打发回家歇养,足足大半年,疹子才完全消退,再报内务府就已过了年龄。朝廷放其自主婚嫁,家中顺势择了门当户对的夫婿,如今夫妻琴瑟和鸣,倒也是因祸得福。

        暮色四合之时,在香花异草堆簇的庭园水榭中摆了盛宴,珍馐美馔在婢子们银盘中鱼贯穿行,宾主行令对酒好不热闹,一派锦绣胜景。待到夜色风起,外祖母略感疲累,吩咐晚辈们只管闹个尽兴,自己则在丫鬟仆妇的陪伴下先行去歇息。

        舟车劳顿,又难逢没有教养嬷嬷管束,滺澜在姊妹哄劝之下,品了好几盅果酒,此时只觉面颊微热,双目迷离,也赶忙趁此机会告辞离去。

        “澜儿且留步……”

        行至荷塘边,只见明月高悬,映出叠叠银波,被夜风吹了一路,神色也清醒了不少。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探身辨了辨,才看出是已出阁的二表姐。

        想来她避过人群追出,必定是有体己话要讲,姊妹二人又相携在塘边角亭坐下。

        “一晃的工夫,澜儿也成大姑娘了,只是不知你对这选秀一事,有何意属?”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问了滺澜一头雾水,世家大族出身的孩子,难免思虑重、顾及多,她一时间猜不透表姐用意,索性沉吟迟疑,末了,才讷讷低声回了句,“听天由命呗,这选秀的事情都是宫里贵人们做主,还能轮得到咱们有什么意属?”

        谁承想表姐却是爽利性子,听她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拿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直愣愣把滺澜肩头揽到近前,“你这孩子,倒像是能进宫周旋的性子,才不过姊妹间说几句私房话,竟让你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虽说选秀这事儿是贵人做主或看天意,但女孩儿家谁不盼个如意郎君好姻缘。说句大逆不道的,皇上虽是九五至尊,可到底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太子殿下也尊贵,可府邸姬妾成群,头几年下江南,各府县官员还给搜罗美人儿呢。你若不及早盘算,只怕……”

        表姐话说得越通透,滺澜就愈发觉着害臊,好像自己方才太过猜疑,显得很小人之心。可虽是臊个脸红耳热,她还是逐字逐句把表姐的话,都记在了心头。夜半辗转难念,又咂摸起个中深意。

        “女子嫁人尤为重要,虽是记着要为家族挣脸面,可这辈子过得舒不舒坦,也只自己明白。妹妹年纪小,于人间事还未曾开窍,可也别糊涂着就把终身定了。我跟你说,金陵城外碧石山上有座清音观,供奉月老祠、送子观音都甚是灵验,尤其院中银杏,都说成了精,自前朝以来,就是女子祈求姻缘之地。不若寻个黄道吉日,我们同去进香祈神,也讨个好意头……”,彼时表姐神色诡秘,透着点故弄玄虚的架势,好似透露多大机密。

        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女儿家,虽对求神祈福之事半知半解,可命运前程未卜之际,谁不想寻个寄托,讨个吉利。睡意渐渐袭来,要去碧石山祈福之事,也在心中勾勒。

        对于去碧石山清音观上香祈福一事,外祖母并没多干涉,毕竟这座道观数百年间,在金陵城都香火鼎盛,颇具威名。江宁一地,上至达官显贵的家眷,下至秦淮河边风月女子,无不趋之若鹜跑去求良缘。虽说祈神求福这事儿总有灵验或不灵验的,可但凡撮合几桩美事,就能传出佳话,至于未遂心意的,或许是造化不够呢?就连二表姐上京之前,也在银杏树挂过姻缘符,结果虽因出疹被撂牌子,现下日子和美,谁不叹一句因缘际会之玄妙。

        恰逢二月十五,查过黄历正是吉日,定好一同去拜神烧香。结果头天二表姐夫家派人来传话,说小女儿着了风寒,哭闹着喊娘亲,把人给接了回去。祈福之仪繁琐,不能轻易更改时辰,润晖去夫子庙贡院访同窗指望不上,完颜亮可是闲人一个,如此,外祖母又遣了两个干练的婆子、几名护卫小厮跟随,一行人按既定吉时浩浩荡荡往金陵城郊而去。

        在观中修行的女冠引领之下,仪式条不紊地行进,只待将祈神的绸缎红符系在院中银杏树枝干上,就算大功告成。可系红符亦要讲求吉时,若错乱了时辰乱行事,兴许还会弄巧成拙。

        看还有阵子工夫,滺澜就先遣了外祖家的仆妇小厮去观中给香客预备的小厅用餐食,她只带着贴身丫鬟锦云,在庭园中闲逛些景致。到底不是本家主子,见表小姐心软好说话,仆下们也就不再推脱,纷纷去用饭,只那两个老练的婆子观瞧周围环境简单,观中又提前清了闲杂人等,所以只叮嘱着姑娘莫要乱走,待她们速速就回。

        清音观依碧石山而建,始于宋代,主殿供奉真武大帝,以楠木为材覆黑瓦琉璃,蟠龙雕纹攀沿柱身而上,似要与歇山大顶下的彩绘雕梁融为一体。殿前起铜炉方鼎,祥云浓雾缭绕,远观气势甚是威武震慑。

        滺澜凝心观瞧,脚下绕过座座塔亭,穿梭于炉鼎石柱之间,仿佛误入仙家福地。正闲庭信步间,忽一阵疾风刮过,卷杂着地上泥土碎石,方才的晴空朗日刹那见不见了踪影,乌压压云层袭来,天空漆黑若锅底,只听周围人群嘈杂涌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情急之下,四周抓不到半个仆下,只好勉力撑起被飞沙迷了的双眼,慌不择路朝头前儿一座小殿闷头跑了过去。

        就在澜姑娘的绣鞋尖儿才堪堪踏上青石阶,只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刺目白光霎时划破长空,惊雷电闪夹裹着疾风暴雨,以万马奔腾之势肆虐袭来,呼啸暴戾的砸向各个角落。

        好在丫鬟锦云也随之跟了过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模样瞅着有甚是狼狈,只手中还紧紧攥住盛放鲜花香烛的竹篮子。

        这座小殿位置有些偏僻,规格并不大,看不清里头莲花座上供奉着哪路神仙。飞檐下延出的走廊,倒给躲雨的香客提供了暂且能遮避风雨的方便,大抵这就是神明的福泽庇佑。

        “锦云姐姐,你说,方才瞅着还和风煦日的,怎么眨眼就变了模样?这景致真可谓是,‘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哎?莫不是这山中有精怪已修得大成,只待渡此雷劫,方可挣脱桎梏,羽化飞升!”,主仆二人并肩立于檐下,边理服色,边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说小话。

        没想到自家小姐会蹦出这番言论,锦云柳眉微蹙,面露疑难,“这,这不太能够吧?此地是供着那许多神仙,还有道长们清修,哪儿容得下妖怪在眼皮子底下闹腾呀?还没冒头儿,估计就给收拾了……”

        “大隐隐于市,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不懂!”

        “嘁……”

        怪大殿屋檐太宽广,又怪主仆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打个措手不及,好半晌过去了,愣没察觉背后藏个人,一声轻缓却又夹藏着鄙夷的嗤笑声,把她俩吓得头皮直发麻。

        滺澜僵着肩膀缓缓偏过头,看高耸厚重的镂花窗下,有个颀长的身形立在墙根。檐下遮雨的油毡布帘,把他待的地方挡成一团漆黑模糊的阴影。

        她想逃跑来着,可殿外天地已是浑然一色,暴雨把泥土地捶捣成棕色浆糊,左右张望皆是乌压压、混沌沌的浓黑迷蒙。

        琢磨明白了眼下并无退路,索性又壮着胆子往身后打量。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样貌,一顶红缨凉帽遮到眉头上方,肤色较之一般人白皙些,所以显得眉眼更凌厉,面庞自耳垂下收拢,露出小巧又明晰的下颌线。虽知晓被人打量,可他的双目却望向远方,菱口轻抿微翘,不曾有半点动摇。帽后垂着条鸦青的长辫子,辫梢系着宝蓝色流苏垂穗,混着辫尾落在腰间。嵌玉革带束住石青色长褂,勾勒出细窄腰身,金丝香囊与荷包分坠两侧,通身的气派考究。

        只是他不看人,微扬着下颌长睫半垂,环绕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透着那十乘十的矜贵与疏离。

        滺澜的心稍稍放下来,看这位的架势,也知道非富即贵。虽舅父告之过,说因她来烧香,观中婉拒了其他香客。但金陵本地或许有其他显赫人物,偏凑热闹撞了日子,非今儿来烧香不可呢?观里老道或许会行个方便也不一定。

        微微欠身行过礼,算打了招呼,可对方仍是目下无尘,毫不理会。

        这让她有点暗搓搓羞恼,这位公子既如此倨傲,方才何必偷听姑娘们闲话?若是光风霁月真君子,听过也当耳边风,还偏出声嗤笑,让她颇难堪。想这人装成泥胎木塑给谁看?呸,金玉在外下流胚!

        泼天盖地的暴雨仿佛一道屏障,将几人隔绝在了方寸之间,气氛诡异的凝结起来,只听闻油毡帘被风打得噼啪响。滺澜有点尴尬,因着陌生少年在不远处,她也不好意思再缠着锦云说小话儿。心里空落落又惆怅起来,明明是来求卜前程的,可方才的道长说,世间万物各有缘法,无为无不为。

        她不懂。

        参不透。

        就说眼下吧,人家话本子戏文里古庙躲雨、西湖借伞,佳人配才子,总生出一段佳话。到她这儿偏不介,跟丫鬟聊会儿天,还被外人捡笑话。思及此,又忍不住往后瞄了眼,凑巧碰上那人也在打量她,四目相望,各自诧异,瞳仁都微微震颤。可万万没料到,少年将眸光一凛,仿佛藏着千把冰锋利刃,齐刷刷打过来。惊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子,怂耗子见猫似的又连忙把头扭了回去。

        却又忍不住暗搓搓唾骂,既然有心窥探女子,方才何必装个道貌岸然样儿?这会子瞪什么人?显你眼睛大?伪君子!

        好在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刹住了势头,骄阳从镶嵌金边儿的云层里探出头,晃得人张不开眼,要不是地上泥泞难堪,花草摧折,真以为方才只是场梦。

        完颜亮行色匆忙赶来,额头上低着水,不知是被雨浇了头,还是把妹子弄丢了,急出来的满头大汗。老远见着滺澜,忙命小厮扫路清碎石,把人给接到了庭园,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待过了会子,滺澜才想起来避雨的陌生少年,可她再往后找过去,只剩空荡荡的回廊,哪儿还有半点人迹?

        “锦云,方才是不是见鬼了?你看见了吗?屋檐下站个男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她攥住丫鬟的袖子,目光中露了几许急切,像是要找点认同。

        锦云被她晃悠的直犯晕,怯懦着声音回应,“好,好像是瞧见了。可奴婢碍于规矩,忌惮男女大防,没敢仔细瞅,并不很确信……”

        ……

        气氛又陷入了凝滞,过了好半晌,滺澜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迟疑的望向自小陪伴她长大的丫鬟。

        “锦云姐姐,你是不是在含沙射影的教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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