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澶漫已有两月未曾见过常潸了,不知她是从未来过,还是自己赶得不巧没有再清醒时遇见她。但澶漫修仙的这一个月里,体内的仙力早已超过了昔日她所赠的那些,想来暂时也并不需要她的帮助。
他按照辛衣所说的,先修基础再求其他,只用心积累仙力,旁的仙术都还未曾学习。这个说法澶漫是非常认同的,想来过于复杂的仙术在人间是无法使用的,强硬施用反而会同辛衣那日一般,引得天雷滚滚。况且这仙力越盛,自己的厄运便越弱,才一月他已如常人一般能跑能跳,越发强健了。
春日到来,万物复苏,今年的田猎也已安排妥当。
这田猎自然是要邀请官眷才热闹些,如今澶漫已经痊愈,便也一同跟着去了。但这次田猎的意义不止于此,更是因为这几年贵族里适婚的男女太多,如此集中起来也好说亲。
如此一来,那便少不了想要借此机会出头的人,王焕然正是其中一个。澶漫也算自幼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这般努力,整日里便是拿着弓箭早出晚归,捕的猎物太多吃不完,还总是拿到他帐里来炫耀。
澶漫既下定决心要修仙,便也彻底断了娶亲的心思,但澶家人还不知他正在偷偷修仙,只当是他如今身体已无碍,都在替他张罗着婚事呢。为此澶漫烦了许久,他第一次觉得病愈也不是件好事了。他每日便装作身体不适,极少能打得猎物回来。饶是如此还是得了许多官家女子的爱慕,她们把他这副懒惰的模样说是“慵懒闲时”、“不愿与世俗争斗”,惹了不少年轻男子的红眼。
他颇为忧愁地骑在马上出神,一个小石子忽然砸在头上。回头去瞧,果然是王焕然那顽童。只是这次王焕然也算有了些人气,身边除了小厮还跟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澶漫并不认识,估计不是高门显第家的女儿。看起来是倒是挺小家碧玉,估计是个胆子小的,骑在马上都有些惊恐。
他兀自想着,这就样也敢跟着王焕然这个靠不住的男人一起打猎。
“澶公子今日又是两手空空啊,到底是大病初愈,还有些虚弱吧。”王焕然这嘴毒得很,开口便是讽刺。
澶漫笑了笑,附和他,“是啊,毕竟虚弱惯了,确实是没有王公子这般孔武有力,想来猎场里的活物都要被你捕完了。”
王焕然骑马靠近他,吊高了眉毛压低声音,“澶漫,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不会是看见我身边的姑娘嫉妒了吧。”
澶漫有些失语,转过头瞧了眼他。
王焕然的生母当年是京城出了名的大美人,这生出的儿子自然丑不起来,只是平时花天酒地惯了,今日这般装束倒也是个人模人样的。
“你今日,倒像个公子了。”
“那可不是,我跟你说那些贵族女眷可都在营地等着呢,谁若是拔得头筹,那可是好大的威风。你啊这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待会空手回去,只能由他人笑了去。诶”
澶漫听他唠叨得烦了,赏他一个白眼,夹了马腹便兀自走了。
偏这小王公子还是不停,也跟了上去,“澶漫我跟你说话呢!”
后面几个人面面相觑,都默默跟着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丛林越来越深,一路上都是后头那些人的玩闹声,想来是今天的猎物已经差不多了,才有这心思一路跟着澶漫闲逛。
走到一处澶漫忽然勒马,还捂住了王焕然那喋喋不休的嘴,后头的人见此也都噤了声。
他伸出手指向一处,“你看那里。”
指向之处是一滩血迹,蹭的地面一片血红。
王焕然不以为意,“我说澶漫,你是没见过捕猎吗,这猎物被箭射中自然是要流血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澶漫却皱着眉,“不是,这猎场多是些鹿和兔子,若是被射杀即刻便会死亡,可你看这血迹滴落成路,连树皮上也沾了一些。这高度,只有人能碰到吧。”
王焕然有些不愿相信,“这可是皇家猎场,难道会有人行刺?”但手还是拔了剑,环顾四周。
“不若我们先回去找禁军前来探视。”澶漫数了数身边的人,心想不能太过大意。
刺杀毕竟不是小事,两人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赌。王焕然正要点头,忽然一支箭穿破丛林而来,直直的朝着王焕然而来。
他虽躲过此箭,但身下的马却被射中,应声倒下。澶漫连忙伸手抓他,才让他没摔个结实。王焕然看了一眼澶漫,便立刻与自己的小厮换了马。
周围跟着的侍卫皆拿出武器,将几个少爷小姐护在中间。
“公子好生聪慧!”忽然从不远处的从林里出来了乌泱泱一片骑兵,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身着白衣,似是毫不担心在这丛林里不便隐藏,语气也是嚣张至极,“今日原已有了收获,没想到又来了这些猎物。”
“你是何人!竟敢在天子面前作祟。”
那白衣男子在马背上微微俯下身,“不过我不准备抓你们几个,我还得留着几个回去给你们那皇帝报信呢。”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便被押了出来。他已不省人事,被人抬起面颊,几人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你们天朝的太子。回去告诉你们皇帝,拿西凉的二皇子来换,若是明日没有消息,我便派人将他的尸首送来。”
说着白衣男子挥手示意给他们放路,让一行人撤出。
还未离开,那白衣男子忽然“啧”了一声,似是心中有所不满,“等等,把你们随行那女子留下。”
王焕然顿时怒火中烧,“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却听见骑兵皆发出笑来,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下来两个男人便朝着那姑娘去了。
王焕然正握着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便见澶漫挡在那女子前面,“我乃当朝宰相独子,想来作用比这小官的女儿要大得多吧。”
众人皆是一惊,连王焕然都想要阻止澶漫。
“哦?你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白衣男偏头看向身侧之人。
那人很快便点了头,他却忽然嗤笑一声,“澶漫,是吧。我记得你身体很虚弱啊,怎么今日玩起了英雄救美这一套。”
“你们换下质子,还需要人来帮你们离开京城吧。”澶漫不理他的讽刺,只是分析着自己于他们的利益多少。
见白衣男不语,澶漫便转头同随行之人说,“你们快走,越快越好。”
王焕然颇有些犹豫,“澶漫,你”
王焕然尚有不忍,更不必说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白青和白敛了。他用眼神示意了白敛,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白青便被白敛强拽着离开,他向来单纯,已是哭得喘不上气了。澶漫心下感动,却还是未曾回头瞧过。
两名士兵将他押下马,只收了他的武器没有更多为难。想来京城无人不知澶家的小公子常年患病,也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虽说没有伤害他,但澶漫跟着他们走了一路,不知翻了几个山头,这双腿都快走断了。
看了看身边几乎被拖行的太子,他还是不免感叹自己运气不错。
夜色渐深,初春的林子里还是有些冻人的。那批贼人在山顶歇了下来,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火堆。
澶漫和太子二人是凑不到那火堆边上的,他好歹还有仙力傍身,并不觉得多么寒冷。只是那太子还穿着被血染湿的衣服,浑身的腥气,冷得忍不住发抖。澶漫见他嘴唇都发紫了,便脱下外衣套在他的身上,又与他贴得更近一些,好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说起来这太子比澶漫还小了五岁,却比澶漫沉闷得多。生在皇家悲喜皆不由己,眼下痛得满头虚汗,也未曾吭一声,更没有用自己的身份与那些人谈判。
澶漫原以为这人是痴傻了,直到为他套上外衣时,发现他睁着的一双凤眼写满了愤怒与仇恨。可太子分明连保命的想法都没有。皇子做到如此,不知是皇家之幸还是不幸。
火堆旁的人聊得愈来愈大声,澶漫抬眼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是从离得近的几人脸上看出了令人不适的打量。那是一种犹如猎狗看见猎物一般,肮脏又带有欲望的眼神,让澶漫忍不住皱起眉头。
但他无暇顾及那些眼神了,因为靠在他身侧的太子越发的重,估计再不救治,坚持不到明天早上了。
澶漫轻放下太子后便起身走向白衣男子。经过方才那些盯着他的外族人时并无人阻拦他,反倒引起了一阵阵的哄笑,大概是觉得他自不量力吧。粗犷的西域人,喉咙里是浑浊的嗓音,连笑声也犹如边塞吹起的风沙。
“你们可有医生,太子快不行了。”他站在白衣男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白衣男毫无礼制地坐在木桩上,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连看都不看一眼澶漫。
澶漫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立刻便被点燃了怒火,“那是我朝太子,要是死了你们拿什么来换质子!”
这时那人才抬眼赏了澶漫一眼,颇有些漫不经心,“他死了不是还有你吗?”
澶漫硬是被气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宰相的儿子,没那么大的本事来换质子。”
白衣男挥手打断他,“我们原是想留个女子作乐,”他停顿片刻,仰面盯着澶漫看了许久,其中的意味深重,“不过瞧你这模样,留你也是一样。”
澶漫明白他是在羞辱自己,他冷脸看着那男人脸上的刀疤,心想要是哪天他落到自己手里,必然要狠狠折磨一通。
他忍下情绪转身回到太子身边,见太子已经完全失了神志,忍不住小声骂道,“一群亡命之徒。”
如今不能再等下去了,澶漫只好以血祭玉。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瞬间便吹灭了篝火。失了光亮,所有人皆陷入黑暗之中。
没有听见那些外族人的动静,只看见常潸踩着莲花而来,当真是步步生莲,在这黑暗中显得颇为耀眼。
常潸于他身前燃起一处火堆,有了光亮,他才发现那些贼人都已沉沉睡去。
“还说你会救我,这次还不是等到我滴血引你才来。”他刚受了气,心下自然有些不满。
却听见常潸轻飘飘一句,“我以为你会用仙力自救。”
更是让澶漫怒火中烧,可见方才的屈辱她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立刻便黑了脸,“你监视我。”
常潸似乎并不准备作什么解释,只是问澶漫需要她怎么做。
澶漫恼怒归恼怒,但不能拿太子的命不当回事,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可有法子救救他?”
她垂眼看着那太子,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为何?你与他毫无纠葛。”
“他是太子,你就当可怜他救他一命。”
“这有违天道。”常潸连动都没动,压根就不准备救他。
“你救我就不违背天道了吗?”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沉默。
澶漫这话脱口而出是毫无顾忌,细细想起又觉得心慌。
他抬眼去看常潸。她今日身着扶光色的衣裙,材质有如轻纱,层层叠绕,却不见繁复,只让人觉得轻盈,不像往日那般闷重。
只是她头戴黄金额冠,下面用金线吊着水晶,细数起来有二十来条,如垂帘一般遮住了她的眉眼,让澶漫看不出情绪。
可她向来都是看不出情绪的。
“我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澶漫摸着头别别扭扭地找补,“你要是不想救就算了,反正我跟他也没有恩怨。”
话音刚落,就见常潸抬手,在太子头顶念了几个咒语,澶漫立刻就发现太子的身体渐渐回温。
“谢谢你。”
常潸转身,“不客气,只是你要承担救他的后果。”
澶漫正觉得不解这话的意思,周围的光亮便彻底暗了下来。他急忙循着常潸脚下闪着微茫的莲花看去,发现她越走越远。
“你做什么?”
“杀人。”她的声音平淡无常,平淡得让澶漫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只管把我们送回去就行了,为何还要杀他们。”
常潸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却让澶漫从心底感到震撼,“可是他们羞辱你,该死。”
澶漫红着脸讲不出话来,也不知如何回应。常潸这番言语说直白也直白,晦涩也有些晦涩,澶漫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闭眼。”这是那天晚上常潸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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