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天使和苹果酒(二)
七月的汤普金斯小镇并不炎热,高纬度高海拔的小镇气候非常宜人,蓝天白云,植被茂密,人口不多,除了山路不太好开车,是个非常宜居的小镇。
夜风凉爽,安妮塔和托比·马奎尔坐在安静的酒吧角落里,看向对方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满面愁容。
桌上放着两杯生姜啤酒,冒着细碎的气泡,没有任何度数。
灯光并不明亮,周围也没有什么客人,安静得只有吧台调酒师罐啤酒的声音。
两张苦瓜脸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安妮塔被逗乐了,终于笑了出来,她蜷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马奎尔先生,可以给你的导演一点注意力吗?”
“抱歉。”青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找我来是因为白天的戏吗?”
安妮塔虽然是提问,但是作为导演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
她刚拿到卡司名单的时候,一看上面的名字嘴都合不上。
迈克尔·凯恩、查理兹·塞隆、保罗·路德
这他妈是什么神仙阵容!
查理兹·塞隆,著名花瓶,美得安妮塔可以弯成回形针,保罗·路德,前年刚拿下托尼奖,这两位倒也还好,重量级的是第三位——
迈克尔·凯恩,老戏骨,前两年刚被《帝国》杂志挂上了“历史上最有影响的百位男影星之一”的头衔,奥斯卡金球什么的人家不缺,这位在1993年可是被女王授予了爵位头衔。
最近拍的戏份主要是围绕荷马和黎治医生,也就是马奎尔和凯恩爵士的对手戏,马奎尔出道数年,之前也有过作品,但是比起凯恩大叔,还是太嫩了。
他被压戏了。
很明显,在监视器里安妮塔看得一清二楚。
马奎尔站在桌前,面对对面气场全开的前辈愣是一句台词也说不出来。
凯恩爵士不是故意跟这个年轻人过不去,体验派的演员就是这样,拍戏会下意识地进入状态,完全成为角色。
那就是人正常发挥。
——这才是让人最悲伤的地方。
“这是正常的,毕竟你还年轻,”安妮塔小声地安慰他,“不过你还是要想办法克服。”
“我知道,”马奎尔看起来非常失落,耷拉着眉眼,像一条沮丧的大狗,“我怕我做不到。”
和老戏骨同台飙戏,实在是太为难出道才没几年的他了。
“那你要不要吃个披萨?”高热量食物总是让人快乐的,安妮塔提议说。
马奎尔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短暂地挣扎了会儿,身为演员的自律很快战胜了对食物的渴望,“不,荷马是个瘦削的青年,再胖一磅都不行。”
“作为导演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觉悟,”安妮塔微笑,扭头就抬手,热切地召唤服务员,“麻烦给我上一份薯条和芝士牛肉汉堡,加莫泽雷勒奶酪谢谢!”
马奎尔捧着没有度数的生姜啤酒,陷入了辞职的冲动里。
“其实方法派和体验派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可以说同宗同源,”安妮塔看着面前满脸愁容的青年不由轻笑,“最大的差别是在演员的自由意志上。”
马奎尔点了点头。
“方法派提倡自由意志,角色完全由你自己掌控,你可以根据情景自然地流露应有情绪,根据自己的本能去塑造人物,你拥有挑战编剧和剧本的权利。”
安妮塔拿了根薯条,慢条斯理地蘸了点番茄酱。
“可是欧文先生——”马奎尔没有直言,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欧文先生他为这部电影坚持了十三年,他对自己小说的了解远超他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剧本你要奉为圣经,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安妮塔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里的薯条,大晚上的,热量太高了。
“剧本上,荷马是个渴望外面世界的年轻人,看得出来你非常想要成为那个男孩,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尝试去塑造一个渴望外面世界的托比·马奎尔。”
马奎尔有些怔愣,他的导演似乎在告诉他不用按照剧本演戏。
安妮塔把手边的薯条推了过去,马奎尔下意识地拿起薯条蘸了番茄酱然后塞进嘴里。
“托比,你对待角色缺了点自发性和自信心,你应该尝试着去丰富荷马那个角色,注入你的个人特色,小说里的荷马是约翰·欧文的荷马,而电影里的荷马是托比·马奎尔的荷马。”
陷入思考的马奎尔还是有些懵圈。
“我大概懂了——”他不确定地开口,“可是欧文先生的荷马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是吗?”安妮塔反问,喝了口啤酒,“剧本里怎么说的,荷马想要离开孤儿院,去找黎治医生谈话,黎治医生曾经说过,希望荷马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于是荷马说,他离开孤儿院就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马奎尔非常熟练地接了下去。
“荷马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他想离开,他渴望外面的花花世界。”马奎尔肯定地开口。
“对,更深层次的情绪呢?他在狡辩。’有用的人’不过是托辞,孤儿院里那时候都在发生些什么?黎治医生逐渐老迈,所有的孩子都依赖着荷马,得哮喘的小孩快要不行了,克劳利还在徒劳地等人来接他,艾米丽是个喜怒无常又叛逆的姑娘——”
“荷马还是孤儿院里唯一一个会修录像带的,他走了,孩子们再也没有电影看了。”
“对,你看,本质上荷马就是对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任性又自私,固执又天真,但是你没有办法指责他,因为这是那么自然真实的一种状态,即便黎治医生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你还有心脏病,甚至拿出了片子让他随身带着,他也完全不会不以为意,坚持离开。”
“是这样了,所以单薄的喜悦并不够,”马奎尔迅速抓到了关键,“荷马其实内心中还有挣扎和愧疚,只不过可以离开孤儿院太过高兴,才掩盖了这些情绪,甚至于他对黎治医生的感激里,还有些怨恨,像是对父亲那种情绪,他并不喜欢堕胎,也不想总是被拴在孤儿院里。”
马奎尔是个非常有天赋的演员,他几乎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对,这就是角色的层次感,”安妮塔欣慰地笑了,“荷马这个角色是个充满少年气息的矛盾体,成年人的外表,孩童的内心,他慢慢在成长,过程中那些情绪思想的变化,不是剧本上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这是一个值得花时间揣摩的角色。
“我懂了!”马奎尔已经不知不觉吃完了整盘薯条,在食物和安妮塔的双重努力下,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桌上的汉堡非常厚实,双层的牛肉,西红柿上夹着翠绿的生菜,黄色的莫泽雷勒奶酪满满地摊在两片牛肉之间,看起来就非常有食欲。
安妮塔把汉堡推给了马奎尔。
“奖励你的,以后每天晚上跟我来健身房跑步。”
马奎尔不好意思地笑了,犹豫了下,还是拿起汉堡大口吃了起来。
“所以导演你在发愁什么?”
他刚到酒吧的时候,看到的导演可是比他都愁苦。
“你可以叫我安妮,”安妮塔幽幽地叹了口气,“剧本。”
“哦。”汉堡果然超好吃。
“你不好奇吗?”
“我相信导演你的能力。”
也是。
安妮塔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向来自信,她想对剧本做一定的改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欧文先生一定不会拒绝她的。
安妮塔撑着下巴,沿着眼前大快朵颐的少年,突然有些释然了。
她才是导演。
荷马离开孤儿院的契机到了。
一对年轻夫妇来到了医院,请求黎治医生为妻子堕胎。
精巧的帽子,金发红唇,藏青色的风衣下是纤细的小腿,踩着一双漂亮的高跟,这个年轻少妇出现的那一刻,就夺走了荷马所有的注意力。
丈夫穿着军装,看起来是一位飞行员中尉。
黎治医生主持了堕胎手术,在妻子修养的这段时间里,荷马和丈夫成为了好朋友,在某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丈夫能不能带他离开孤儿院。
丈夫同意了。
荷马跟黎治医生去谈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黎治医生忙着手里的事情,看起来毫不关心的样子,他批判着外面的花花世界,甚至告诉荷马他的心脏不适合外出漂泊。
他的眼底也有挣扎。
荷马是他穷尽后半生创造的艺术品。
他在害怕荷马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以后再也不想回到这个枯燥的孤儿院。
他也想指责荷马抛下一切,根本不懂得承担自己的责任。
荷马站在画面的另一端,他的倔强隐藏在无措忐忑的表情后。
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医生,但是他又不敢去挑战黎治医生的权威。
孤儿院的责任为什么属于他?
没有人给过他选择权。
“卡!”安妮塔盯着监视器里的画面,打断了场内两个人的表演,“非常好,准备下一条!”
马奎尔终于进入状态,在和凯恩爵士的对手戏里非常有存在感,不再完全被压戏。
年迈的凯恩爵士很快摆脱角色的情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拍了拍年轻演员的肩膀。
“这次表现得不错。”
马奎尔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场务迅速收拾现场,演员下去补妆休息,安妮塔仔细回放了一遍画面,决定这条过了。
下一场戏也是在室内,是马奎尔的独角戏。
黎治医生的戏份已经全部拍完,迈克尔·凯恩爵士业务熟练,已经完成了所有荷马离开后他在孤儿院的戏份。
下一场戏是马奎尔回到孤儿院的戏,在离开两年多后,经历了一切,黎治医生的讣告传来,最后荷马选择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
荷马万圣节的时候回到了圣诗云。
那时候缅因州飘着大雪,绵延的山头都是沉甸甸的白雪,孤儿院门口枝桠寥落,却摆着几个黄色的鬼脸南瓜。
归来的荷马收到了孩子们的热烈欢迎。
荷马林着他的小皮箱,走进屋子,再次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白衬衫和黑色马甲。
护士恍然间看到了曾经的黎治医生。
黎治医生已经为荷马安排好了一切,伪造了学历和实习证明,说服了董事会,让荷马成为了孤儿院的主人。
哈佛医学院的毕业证就挂在曾经黎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荷马站在那儿,湛蓝的眸子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
“卡!不过,重来!”
安妮塔打断了马奎尔的表演。
马奎尔脸上多了几分尴尬,迅速地走回了安妮塔的身边,安妮塔拿着剧本张口想说话,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编剧约翰·欧文。
中年男人笑容慈祥,微笑地冲她点了点头。
安妮塔之前和约翰·欧文聊过了,关于最后荷马回来的剧情处理。
约翰·欧文想要一个完全成熟的荷马,已经长大,懂得感恩,承担起照顾孤儿院所有人的责任,剧情最好有点起伏,情绪层次要丰富。
对黎治医生的理解和愧疚,回到孤儿院似是而非的高兴,最好还有过尽千帆的沧桑感。
最好能在办公室里哭得涕泗横流,再出门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曾经的黎治医生。
安妮塔却持反对意见。
荷马最终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是对生活的和解。
她更希望荷马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安妮塔和欧文深聊了一晚上,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还是欧文松了口。
“托比,你觉得荷马长大了吗?”安妮塔把马奎尔拉到身边坐下,问他。
“当然。”马奎尔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那他会有什么表现?”
“他的衣服和曾经的黎治医生变得一样,他拥有了黎治医生的学历和学识,他坐进了黎治医生的办公室,他——”
“成为了黎治医生。”安妮塔顺嘴接了下去,又反问他:“成为黎治医生就是成长了吗?”
马奎尔有些茫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放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希望你还是荷马,你可以缅怀黎治医生,可以有情绪的流露,”安妮塔认真地看着他,“我希望你处理感情能够更细腻含蓄一点,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要被外放的。”
马奎尔仔细地在思考。
“眼神和表情里不要那种经历过一切的沧桑,那不是荷马,我要的是一个眼神清澈干净的荷马,不是被外界伤害得遍体凌伤回来舔舐伤口的自闭巨婴,回来后的荷马,他主动选择承担起责任,他成长了,但是依旧充满着少年气息。”
马奎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安妮塔的要求是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因为整部片子的基调就是平淡的一杯温水,哪怕往里面多加一点眼泪,都会变味。
“你再想想怎出处理,”安妮塔拿起手边的扩音器,“中午休息,下午两点准时开工!”
荷马推开寝室的门,里面整齐地躺着曾经的孩子。
他们盖着被子,睁着眼睛,等待着荷马给他们讲睡前故事。
荷马捧着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地念,年轻的声音飘散在昏黄的夜色里。
念完了一章,他安静地站了起来,跟醒着的孩子们到晚安,帮睡着的孩子盖好被子。
他脸上是惬意恬淡的笑容,湛蓝色的瞳孔里落满了夜色温暖的烛火,显得温柔而澄澈,他走到门口,握着把手,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开口:
“晚安,缅因州的王子和新英格兰的国王们。”
“过!非常好!”安妮塔开心地几乎手舞足蹈,马奎尔的这段戏算是惊喜,那种似是而非的相似感处理得非常好,“下周一开始出外景,大家这周好好休息!”
孤儿院的戏份至此全部拍完,故事的开头和结局都已定调,接下来就是电影的重头戏,荷马离开的两年里发生在苹果屋的一切。
海风湿润,夜色浓郁,深蓝色的海水绵延到天际,一轮惨白的月弯在视线的尽头摇摇欲坠。
安妮塔架了堆篝火,盘腿坐在沙滩上,看火光跳跃,燃得夜色支离破碎。
耳机里灌满了温柔的男声。
“所以《奥克拉荷马》音乐剧要再次公映了?”安妮塔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对,”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就像海边柔软的风,“最近一直在训练。”
“是呀,我可以给你重来的机会,观众可不会。”
低沉的笑声在耳边飘散开,安妮塔抱紧膝盖,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也低低地笑了。
“现在在拍什么?”
“《苹果酒屋法则》,在缅因。”安妮塔回答。
“文艺片吗?”
“嗯,”安妮塔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是我老师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作品。”
“进展还好吗?”
“还可以,马奎尔开始进入状态了,”安妮塔的声音藏了几分笑意,“一开始的时候被压戏,在镜头里毫无存在感,现在就很棒了。”
“导演一定是给他上私课了,对不对?”开玩笑地问。
“每天结束的时候会跟他对台词搭戏,”安妮塔感慨,“托比是个有天赋的年轻人。”
“时间、天赋、努力和指导,这个年轻人太幸运了。”
“你这是吃了柠檬吗?”安妮塔好笑地开口,“已经三十高龄的休·迈克尔·杰克曼先生?”
杰克曼坦然地承认了。
“你这么棒,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剧本。”安妮塔伸手去碰篝火,手指被映得通红,却不灼热。
“好莱坞多少人,这么一等就是一辈子。”
“迈克,告诉我你为什么从新闻系转到表演系?”
杰克曼没有说话。
“你在澳大利亚已经靠《日落大道》有了名气,为什么又辗转来到好莱坞?”
耳机里是对面平静的呼吸声。
“我很抱歉《奥克拉荷马》不是你需要——”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非常感谢《奥》,我甚至在想,如果可以早点遇上这样的剧本和你就好了,”杰克曼打断安妮塔的话,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去试镜《x战警》。”
“漫改?”
“福克斯投资,布莱恩·辛格执导。”
安妮塔脑海里立刻蹦出几个关键词,漫改宇宙、大制作、动作片、商业爆米花。
把迟疑都咽了下去,安妮塔还是果断地下了结论:“是个好机会。”
“只是——”杰克曼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沉默了会儿还是放弃了,“我也认为那是个机会,当然,其实我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迈克,好莱坞每天有那么多在做梦的人,可是最后美梦成真的就那么几个。”安妮塔抬头看天空,月光皎洁,星光暗淡得几乎看不见,“运气比选择重要。”
杰克曼低低地应了。
“试镜准备好了吗?”安妮塔仔细回想了下和米歇尔每日的情报互换,他现在应该在准备《奥克拉荷马》的音乐剧。
电影余热未消,票房高涨,发行公司迅速寻求剧院合作,打算开始上映真人舞台音乐剧。
“准备好了,过两天我会回洛杉矶参加试镜。”想了想,他又说,“你知道《奥克拉荷马》音乐剧在哪里公映吗?”
“不是在百老汇?”安妮塔有些诧异。
“在伦敦,西区剧院。”
安妮塔把伦敦两个字含在嘴里滚了几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劳伦斯奥利弗奖?”
休·杰克曼笑了:“对。”
“pr怎么说?”
“提名问题不大,具体还要看公映的情况。”
安妮塔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兴致勃勃地提议:“或许明年的托尼奖也可以试试。”
其实可能性不大,托尼奖偏爱新剧,更国际化,竞争也更加激烈。
两个人都没有再讨论下去。
“《苹果酒》什么时候上映?”
“初步定在12月。”安妮塔把玩着披肩上的流苏。
“我十一月底前会完成伦敦的行程。”
“嗯。”
篝火渐渐熄了,只剩下不温不火的余热飘散在湿润的海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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