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造化是顺理成章的
鞍马城里的信其实早就到了,杜兆麟沉吟半响,也不见吭声。
他蹙着眉,一旁的仆从给披上了裘衣,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在担忧褚稷将军吗?依妾身拙见,这恐怕是泗山贼敌的挑拨之计啊。”
“谁会看不出来呢?只是计谋被人识破了,那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么?”杜兆麟低声喃喃道,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这兵家之事,自己还是欠缺些的。
杜兆麟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是明确而模糊的,比如在这行军打仗的事上,他认了不足,却又不说自己是有多大的空子要补。
“西边三镇的人马动了吗?”
“主子,还没呐,当初定的是等褚稷将军拖到渭南山精锐尽出的时候再动咱的隐骑。可依现在来看...说句不该说的,恐怕林远早就收着了信,提起布好口袋等着咱们钻呐。”
杜兆麟没有回应,他起火了盏油灯,这本是陈年的旧物,鞍马城里的大户多是弃之不用的,也唯有他杜兆麟对此物情有独钟。
“道理是这个样子,现实看起来也是跟着道理走的,那按着天定下的规矩我等是应该把隐骑调离那是非之地。”
翻书声正抖落着纸的清脆,他一气连过了好几十页,似乎是要把自己这没底气的话给盖住的。
“主子...说的在理,那就把隐骑给调回来?命他们东退落幽山还是再往南走走,索性过了莽阳山去帮褚稷将军收拾渭南关呢?”
仆从的腰弯着,伴随着油灯的曳火,他始终是没抬起身来应对的。
非惧其恶,唯敬其徳。
只不过鞍马城里的大族是信不过的,新上位的官长是个庶子出身,光这一点就定了他这辈子只能看世家们面上的唯唯诺诺。
背地里还是等着看笑话,去欣赏这心比天高的庶子落败给一棺木里的老儿时的模样。
想必是癫狂到极点的,可惜虞文若入了土,他是难知晓这些身后之事的,不然,纵使是阴阳两隔,他死的也不安生。
“桃儿,退守落幽山自然是稳妥,可免不了让人嚼舌根呐。不过...要从莽阳山走的话,你说说咱大帅麾下的隐骑怕埋伏吗?”
杜兆麟看着仆从,他很认真的在问,期许着对方的回话,似乎并不觉得这人与人间有什么云泥之别。
在他这里,“不耻下问”是少却个字的。
“莽阳山地势算不上崎岖,如果是寻常弱旅自然会在此地翻船,咱鞍马城里的世家就是例子。他们之所以遇伏全军尽没,让林远夺去了西边三镇,思来想去,除了急功近利以外就是纵观全局的愚蠢了。隐骑,怎可能跟这帮凡夫俗子一个德性?只是把虎狼放到一堆,未免滋生别事。毕竟,褚稷这两个字的份量实在是不用多说。”
杜兆麟饶有兴趣的听完,他看着桃儿笑道:“世家大族常以府里仆从知书达理为荣,可要拿他们跟我家桃儿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先生教的好,桃儿哪敢贪功?”小妮子吐了吐舌头,看着杜兆麟高兴她也改口换了个称呼。
“唔,看来桃儿还真的是长大了不少,都学会跟先生说些客套话了,噫!古灵精怪不复矣,哀哉,哀哉。”
杜兆麟捂着胸口,作出副伤心的模样,把这丫头逗弄得眉眼含春,玉手屏面,莞尔不停。
“咦,你怎露齿啦?这让那帮老贼看见了非拿你去折断手脚不可!”
看这丫头逐渐笑得放肆,杜兆麟装作严厉,点着她的额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可桃儿是杜先生的府上,受不得别人管!再说这鞍马城里...其实人人都夸好的,也人人都骂不好的。”
“这是个什么说法,桃儿先生能给我这榆木脑袋讲讲经,让它也开开窍行吗?”
桃儿嘟起了嘴巴,她人小鬼大,挺直了背,俨然至圣先师的模样。唔,顶多是俏皮了些。
“北境有童谣,夸着新政和盗匪,骂着旧礼和夫子。鞍马城里的人庆幸,幸得有大帅这样的草莽压了世家一头;鞍马城里的人在懊丧,遗憾像大帅这样的枭雄也从良了俗世。”
“先生教的好,点的透彻,如醍醐灌顶呐,甚至还唤起我脑子里的一桩旧事来。”杜兆麟笑道,他也不等桃儿回话,就又自顾自的说起来了:“褚稷将军英雄也,可他也怕大帅叱责。有一天呐,日子不错,大帅没骂他,这小子反倒是吓破了胆,巴不得大帅能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是打将一番。”
桃儿望着杜兆麟,她这少女心性最是能被故事和八卦勾去魂的。
“如何?”
“大帅只说了一句,你为何不跟那落幽山的八千人一块去死呢?”
杜兆麟摇着头,他笑得很放肆,把冷冽藏在眼底,逼得泪水滚落了下来。
桃儿说得没错,大帅他啊,也从了良呐。
“你休怕,先生是忆起旧事了。我家桃儿说得对,隐骑怕什么埋伏呢?道理和现实都这么顺了,天都要佑我,就走莽阳山!”杜兆麟拿袖口拭了拭眼角,他是拧着牙说出这话来的。
桃儿明白,里面还藏着句:我杜兆麟怕从良什么呢?
......
蔺昭是身上带血回来的。
渭南山关的将领原本是会嘲弄他一番,然后再骂骂咧咧的给这小子悉心敷上药膏之类能痊愈的东西。
可当看见蔺昭身后跟来的敌军时,便纷纷竖起了拇指,由衷赞叹一句:你还真是狗niang养的,这都不死。
蔺昭咧开嘴笑了,他忍着痛回怼了一句:“你们哪个再看不起小爷先跟隐骑交交手再说!”
少年很开心,虽然他是灰头土脸回来的,可自己麾下的部曲可没折多少。更为关键的是,经此一役,蔺昭敏锐的觉察到这帮曾经的乡野乌合是能让人刮目相看了。
如果林帅再问他,“你手底下的乡民能成杀人的兵吗?蔺昭敢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大声回他的话:“纵使让做孤军也无妨!”
隐骑呐,他们肃杀,可并不张扬。
旗子是不立在中军的,它经常摆在排头兵的前面,由一个所谓的幸运儿来照料,一波又一波的猎手前赴后继,哪怕是最惨烈的时候,这旗子也未曾折断。
从冲阵,袭掠,围剿到屠杀,闹到了现在,他们经历最多的反倒是敌阵不攻自溃。
关外面的褚稷是很开心的,他搓了搓手,拢着袖子审视起这些被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旧部。
祁廖和邱少安也很开心,一瞬间,恍惚着,他们甚至替自家将军打起了拥兵自重的念头。
关外面是喜气洋洋的,对下阵来搦战的敌将不管不问,反倒是忙着给隐骑们接风洗尘。
林长天站在关隘上,他苦笑着,知道这两军的平衡今儿个起算是破了。
他踩了踩厚实的地面,要把这希望全寄托在地势天险上吗?
也亏得隐骑不擅攻城,这可能是无数坏消息中唯一能聊以慰籍的了。
唔,老天爷是存了心要刁难我吗?这也忒不顺了点吧!
林长天胡思乱想着,他脸上的幽怨都快随着风吹溢到关口下面去了。
凭甚自己所有的谋划都料中了,命运却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站了出来,给他林长天,甚至是整个泗山的人讲了个玩笑般的道理。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道理和现实,看起来都没站在我这边。”林长天喃喃道,索性躺在夯实的地面上美美伸了个懒腰。
爷不伺候了!他很想指着天大骂一句,然后就这么干了,可惜...关隘一破,除了他能遁走,其余人是活不下来的。
泗山上有句老话,男人茫然无措的时候急需个识人心的女子站在边上安慰一番的。
可惜他林长天没有女子,不过识人心的倒是有一位。
许用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他在林长天身边坐了下来,嘴里打趣着奎生:“奎胖子老觉得自己是率一孤军去敌后方打游击的暗将,可惜到了到了,给他的差事永远跟“戍守”是脱不了关系。”
“这话有理,这厮老想着提剑救边去,可爬到关隘上才发现,合着自己闹了半天还得像只千年老鳖一样缩在城头射箭,下去跟人短兵相接那跟送死无异。”
悠闲的林长天微眯着眼,如同汉子看见床上光不溜的婆娘之后脱下了衣,快活得很。
“呦,其实我泗山还有个人,平生最好认上苍为父,一口一个自己是天选之子,结果到头来...唔,你爹又不要你了?”
许用话说得很刻薄,他想把这条咸鱼刺激的翻过身来。
可天选之子是没随他意的,那位瞥了眼天上的浮云,努了努嘴,他觉得这些棉花状的东西跟自己一样懒散。
只不过它们还有个终点,自己却是还没摸能到方向。
“别看咯,隐骑又怎的?咱家乌龟儿坚实,他们上不来!”
“许老蔫,你就不怕奎生把你摁在墙头用斤两的绝对差异来惩罚你吗?”
林长天打了个哈欠,他还真不怕这劳什子的隐骑,你再猛能有余百里犯浑的时候混蛋嘛...
“挺怕的,可我更担心那厮的龟壳抵不住人家刀劈斧削。”许用一本正经的说道,他总喜欢对奎生调笑个不停,大概是因为一个有着光头的胖子实在是...太炫酷了些。
“你鬼心思比我很多,既然龟壳可能挡不住,那有别的法子拿来支使嘛。”
林长天是随便问的,他也没指望许用能想出什么破局之计来。
毕竟大家都是温水里的青蛙嘛,嘴上讲着要跟马辉死耗,可凭泗山的家底那闹到最后说不好是要食人的呐。
唔,把奎生切开分成九十九块应该是能撑一顿的,林长天脑子里窜出个古怪念头,他也是忍不住把调侃的对象代入成一个光头的胖子。
可许用真的点了点头,这荒唐程度,比起把奎生如何公平的分成若干块可还要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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