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百炼钢
凌长风觉得师父是个很好懂的人。
她说不行,那就是行,她说还行,那就是很好。嘴上说着烦人的小东西赶紧滚回你亲戚家去,但手上又拿着卷尺给他量着腰身尺寸。
李微言想自己拿衣服改改给他穿,但久疏女红之道——也可能从来就没学会过,所以改得稀烂。她沉默地看着缝得像狗啃的针脚,觉得这种钱果然还是得让专业的来赚。
旧衣服拿去洗了,凌长风就只能拿李微言的短袍当长袍先凑合穿。李微言骨架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个成年人,衣服搭在小孩身上显得滑稽又松垮,窄袖给他穿出了宽袖的效果。
凌长风忽楞着宽大的衣服在院子里乱跑,像个包漏了馅儿的云吞。突然有个白发的男人上门拜访,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哎呀呀阿言,几年不见而已,你孩子都这么大啦。”
“倒也没必要几年不见,一见就来找打。”李微言手中的茶碗直接横飞了过去。
攸吾接了个结结实实,茶水没有溅出一滴,茶温正好,他品了一口,赞许地啧啧嘴:“你终于舍得买茶沫子之外的茶叶泡水了,也算有进步。”
攸吾打量着院子里茫然的小孩:“这小孩哪偷过来的,我寻思你也生不出长这么好看的。”
“捡的。”
“嚯,听过捡猫捡狗的,没听过捡小孩儿的。对了,我是来问你,前几天长戎提举你当神将官,你怎么给拒了,长戎可是黑了好几天的脸。”攸吾放下茶碗。
李微言招呼凌长风过来,把他身上松垮的衣带紧了紧。“我闲惯了,上去天天看长戎的脸色行事你不如先把我杀了。”
“这话要是让他听见了,肯定亲自下来揍你。”
“那就到时候再说。”
凌长风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上面,只是乖乖地让李微言系好衣带,把腰收了起来,虽然还是垮垮的,但不容易踩着衣角摔倒。
李微言实在不是一个擅长养孩子的人,她在养孩子这件事上能做出的最大保证就是活着。反正养不死。
“师父,刚刚那个白头发叔叔是谁啊?”
“欠钱不还的老赖。”
凌长风很感慨,“长那么好看的人都欠钱不还啊。”
“样貌与人品是无关的。”
“是吗?可明明师父长的很好看,人也很好啊。”
李微言挑眉轻笑:“小小年纪,倒学得油嘴滑舌。
李微言虽然已经默许了他待在竹庐,给了他房间和衣服,却没有丝毫要教他东西的意思。早上起了就背着旧药箱拿着布幡出门,布幡正面是测字算命,反面是疑难杂症。
凌长风就背着迷你版的药筐跟在她后边,哒哒哒地小跑跟上她的步伐。村里人对李微言这个小学徒很是好奇,都忍不住上手捏捏他的小脸蛋。
“李大夫,这是你亲戚家的孩子?还是你弟弟?”
李微言笑着回答:“小学徒而已。”
“哦呦,小模样真可爱,哈哈那以后梓竹村不是又要有一个小大夫了?瞧这小药筐,李大夫给编的吧。”
没多久,凌长风就跟附近的阿嬷阿婶打成一片了,比李微言还吃得开。每次出门他的小药筐都能装满阿婶们送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些糖果零嘴,有时候是竹编的小玩具。
李微言狠狠地批判了这个看脸的世道,然后没收了他两只竹编蛐蛐挂自个床头了。只不过没多久她就发现床头的竹编越来越多。
虽然李微言什么都没教,但凌长风天分非凡,看着学都能学出点皮毛来。药柜里每一样草药他都记得住,外形相似的草药,他晒个两次就再也不会弄错。
李微言的旧药箱从不让他擦拭,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地保养。
卧房角落里堆的旧书箱需要常常清灰,时不时要拿出来晒。起初李微言不让他翻看,后来竹庐里的医书都被他翻遍了,她才慢吞吞地把那几箱医案拖了出来。
给他看之前,她还细细地把医案里夹的小记都收起来,妥帖地放到锦盒里。
凌长风惊叹于医案庞大的数量,这样多的医案,怕是要一个人花上一生才能写得出来。“这是师父的师父的东西吗?”
“师父啊……倒也能算是。”她眉眼微垂,目光有些暗淡。
“那师父有没有想过把这些医案病例整理编撰成册,写一本新的医书出来?”
李微言看着茫茫多的医案,挠了挠头。
哈?写书?谁爱写谁写去。
但凌长风很认真地翻看起那些医案,早上起来看,中午出诊看,晚上睡觉前还要看。
“见鬼,真有人天生就擅长读书吗?”李微言困惑道。
凌长风就像一个可以迅速吸收任何知识的无底洞,你丢什么他会什么。他一边整理那堆医案,还能腾出时间精通机关算术,顺便还学会了些基础的占卜相术。
所谓天才,也就是这般了。
而且天才在丝毫没有耽搁学习的基础上把家务收拾的井井有条。少年老成,但晚上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窝在师父的怀里。
“师父,您教我武艺吧。”凌长风小脑袋从李微言怀里抬起来,奶声奶气地说。
李微言叹了口气。“学武可是相当受罪的事情,又疼又累。”
“我不怕受罪,师父,我想好了。”
“唉……我可先说好,我可以教你武艺,但不会教你刀法,而且若是你有一句不想再学武,我就不会再教你了,怎样?”
凌长风眼睛都亮了起来:“师父还会别的武功吗?!”
“剑术,鞭法,暗器,短兵,拳法,想学哪个?”
“可以都学吗!”
“年纪不大野心不小,你可知杂而不精,若是想学精,自然是循一而终,你选好了再同我讲。”
“可师父不也都学了嘛。”
“我是我,你是你。”
“那我学剑!”
“好。”
凌长风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想象中学剑应该是拿个小木棍跟着师父学剑招,而不是蹲马步,蹲马步,还是蹲马步。马步刚蹲一炷香的时间,他的胳膊和腿就酸得要命,一直抖,小臂如有千斤重。
凌长风蹲得腿肚子发抖,声音也发抖,“师父,我能把胳膊放下来一会儿吗?”
李微言在一旁边喝茶边自己下棋。“能,不过,你之后就不用再来蹲了,以后也不用再蹲了。”
凌长风又咬着牙把胳膊抬了上去。
不多会儿,凌长风的额头就爬满了汗水,四肢抖得像筛糠。李微言拿着入鞘的一柄剑把他沉下去的胳膊再提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凌长风已经眼泪鼻涕汗水一块往下淌了。扎马步好疼啊,胳膊腿腰已经疼得不像自己的了,他浑身所有的力气和注意力都凝聚在四肢,死撑着自己不昏倒过去。
一个时辰后,他几乎觉得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要融化了,又热,又痛,又脱力。眼前一会黑一会亮,还有星星在闪。
李微言拍了下桌子。“休息。”
凌长风如蒙大赦,直接像滩泥一样瘫倒在地上。李微言低头问他:“还练吗?”
凌长风连抬手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硬顶着哭腔回道:“练!”
“好,那你现在就爬起来,去喝杯水,然后继续蹲。”
李微言看着这个翻身靠手肘抵着才能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对一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这一天下来,凌长风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李微言拿练少年人的要求来练一个孩子,若是让旁人知晓定要说她过于残忍了。
晚上把这小子丢进药浴里,以防他被活活练死。但这药浴烫得凌长风几乎要跳出来,但又被死死地摁了回去,直到他忍受得了药浴的高温和疼痛。“在里面待着吧,要是受不了强行出来,莫说是不学武了,就是后半生想走路怕是都困难。”
药浴不止是热水烫人,其中的药物更是直接穿透他的筋脉,让他的每一寸肌肉都被灼烧,叫他痛不欲生。但『我不练武了』几个字一直都死死地抵在牙关没吐出来。
“难受吗?”李微言问道。
“难受。”
“若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练武,那么从今天开始,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痛苦没有尽头,你还练吗?”
凌长风的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练!”
李微言看着他眼泪和着鼻涕往下流的倔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好,那就接着练。”
凌长风第二天睁眼的时候,李微言已经早早起来了,他本以为今天起来的时候一定四肢酸痛,却没想到意外地轻快自如。想必是那个泡起来非常疼的药浴所致。他穿上衣服,院中师父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油果子、豆浆、两屉大肉包。
凌长风扑上去就是一顿恶虎扑食,但又想起师父说过吃饭不能太急,就缓下来细嚼慢咽。“师父,咱们今天练剑招吗?”
“今天扎马步。”
“怎么还是扎马步啊——”
“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凌长风眼里又有光了。
“跑步。”
“哦——跑步嘛,这个简单!”凌长风信心满满,直到李微言给他四肢装上了沉重的脚环和手环。
“跑吧。”
“啊——”凌长风差点站都没顺利站起来,四肢爬地了。
李微言真是一点玩笑都没有开,说好的日日痛苦如此,就一点不掺水分。凌长风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痛苦无比地扎马步跑步』—『更加痛苦地泡药浴』—『痛苦无比地扎马步跑步』中循环。
然后从扎马步,变成带着手环扎马步,再变成抬着水桶扎马步。
这些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过于严酷了。上门送木炭的樵夫看到凌长风这样辛苦,就劝李微言说:“孩子还这么小,锻炼身体可以等再大一点的嘛。”
“是他自己愿意蹲的,是吧,小长风?”
凌长风咬紧牙关,蹲着马步,点了个头。
这样看起来也太像虐待小孩了。
虽然实际上也是在虐待小孩。
更煎熬的是,凌长风得天天吃李微言做的菜。偏偏大多都是肉菜,一做不好就很难入口,这让凌长风更难受了。“师父……要不…以后饭菜,还是我来做吧。”
于是他每天得以逃过半个时辰的马步去做饭。
虽然师父做饭难吃,看起来胸无大志,日子过得得过且过,为了两文钱就能讨价还价到面红耳赤,还时常带他去别人家酒席蹭饭,但凌长风就是觉得师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比如有时候李微言会拿着刚出锅的热乎苏式点心当零嘴,但凌长风早把周围几个村子摸透了,又经常去县城里赶集,从未见过有卖这样精致点心的铺子,至少方圆五十里的范围里没有。
比如师父书堆里的杂书,有些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有些是内容深奥的秘籍,其中不少扉页上还有撰书人亲笔写的赠与李微言的赠言。这些书被李微言统称为『打发时间看的闲书』,随手丢给了凌长风。
比如师父的刀除了凌长风记忆里的那次外,从不出鞘。只有一把看起来有些朴素的剑常挂腰间,剑柄上面挂着一条绑着和田玉的旧剑穗。凌长风拔开剑鞘看过,剑光灼灼,锋锐无双。
所以哪怕凌长风天天扎马步,天天挨练,跑得半死不活却练剑柄都没摸上过,他还是觉得师父这么做定有深意。
然后这一扎就扎了四五年。
半式剑招都没学到,唯独身子骨锤炼得很结实。
直到他十岁生辰那天,李微言终于送了他一把剑,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剑柄雕饰如有星辰轮转,出鞘如有龙鸣,名为灵钧,帅得凌长风都看呆了。这把剑对寻常的十岁孩童来说太重了,对他而言却正好趁手。
不过李微言还是没有教他剑招,而是让他自己去竹林中砍落叶,什么时候把剑使得如臂使指,什么时候再来学剑招。李微言站在竹林中,一阵风吹过,竹叶飘飘而下,顷刻间,一柄剑出,寒光照影眼花缭乱,收鞘时,纷纷落叶都斩为碎片。
凌长风目瞪口呆。
李微言不用他能做到这个程度,他只要能砍中一部分就可以了。
凌长风本觉得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就是砍落叶而已,有什么难的,直到他自己上手。落叶飘飘荡荡,剑锋一靠近就会飘开,莫说是切开,就是碰到都显得那么困难。
有话说山中不知日月,在这林中操练也不知日月。『如臂使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他在这林中劈砍了上千次才第一次切断了一片落叶,然后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才终于做到李微言所说的『如臂使指』。
而他也到了不能再赖在大人床上睡觉的年纪了,但他还是想跟师父一块睡觉,结果被连人带枕头扔了出去。更让他烦心的是村里的阿婶大叔都想借着他给她师父说媒。
“小长风呀,你师父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合当的归宿了是不是?”
凌长风看着阿婶们找的歪瓜裂枣,面上笑呵呵地糊弄过去,心里骂了句:‘我师父年轻漂亮着呢,这些归宿还是你留着吧!’
在凌长风心里,恐怕只有天下第一的豪杰能够配得上他那个诸武精通博学广识天下无双的师父。
有时候家里会出现不少狐狸,大多数丢点肉干就会离开。其中有只白身黑爪的脾气很傲,从不吃丢在地上的东西,不让摸也不让碰。江林附近少有狐狸,但师父对那些狐狸似乎毫不在意。
凌长风很喜欢那只白身黑爪的狐狸,它身上的毛发一看就很顺滑舒服,像是时常有人精心打理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他喜欢对着狐狸讲心事,讲那些他不会跟师父说的事情,讲梦里的姐姐,梦里的荻花洲。
他最近其实还是时不时地做噩梦。
要是师父可以多抱抱他就好了,娘亲和乳母都喜欢抱他,睡在师父怀里的时候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以前最想的事情是娶那个梦里的姐姐,但现在他想努力学好武艺,报仇雪恨。
不过有时候他觉得师父跟那梦里的姑娘有点像,眼睛都是亮亮的,都好看。
要是师父以后实在嫁不出去,他长大了也是可以娶师父的。
话刚出口就莫名遭了狐狸一爪子。白狐狸挠完人,又是那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舔着爪子。
凌长风觉得狐狸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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