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召回


安平十五年十一月廿二发生的事惊动上京。那一日天气转冷,皇帝的羽林骑里里外外将任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任国公府外那一整条街被清场了。老百姓即使没有目睹当时的乱象,也在数后的几月里知道了天子之怒、伏尸百地的余悸。

        寒风呼啸,芸芸又或者任从安凉意漫入骨髓。

        皇帝挟裹任青愿离去后的任国公府萧条破败,早已经没有新婚宴尔的喜气,宾客散去。

        柳氏伏地放声大哭:“愿姐…我的愿姐…”

        未等哀嚎几声,柳氏便惊厥晕倒了。

        下人扶着柳氏下场回屋。

        庭院中任家三父子长时间的沉默。任青英脸上闪过一丝狠戾,“爹,这就是你孝忠的君主,欺男霸女,宠信奸佞,什么事他不敢做。”

        “是谁向皇帝递了筏子,姐姐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她做错了什么!她刚刚还是那个坐在闺房等待新郎来迎娶她的姑娘啊。”

        “皇帝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是皇帝就可以为非作歹了吗?昏君,愚蠢,为效忠这样不顾礼仪人伦的君王,真的是太愚蠢了!”

        “任青英,够了!别说了!”任国公切齿冷喝道。

        任青英连连冷哼两声,目若利锥,环视了场上所有人,目光先是停留在任国公身上,再是何渊,“说又怎样,我就要说,有种皇帝就将我抓下去啊,昏君。”

        “还有你,你刚刚为什么不挺身而出,你这个懦夫。”任青英骇冷地看着何渊,脸色冷厉向何渊挥去拳头,“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保护姐姐,她有多难受你没听到吗,你这个懦夫,姐姐看中你什么了,你还我姐姐。”

        任青英的拳风向何渊挥去,何渊躲闪不及,眼角重重地被打了一记,又重又狠。

        任青瑜静看着这一切闹剧,绷着脸喊道:“够了!”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任青瑜疾步向前拉开了何渊,给了一拳任青英。

        任青英歪着脸,这一拳并没有给到他清醒,他抬着脸看任青瑜,“大丞相,好丞相,你了不起,你少在那装好人,你干的勾当你以为我不知,任青瑜你还是一个人吗,卖妹求荣,无耻。”任青英暴起。

        周围的桌椅散乱歪倒,任青英顶舌啐了口嘴边的血,任青瑜虽是躲闪但脸上也沾了丝彩,发丝散乱垂于额前。

        杯盘狼藉的宴席上,四处挂的红绸锦绣灰败落寞,再也不能从这些东西上看到任何一丝喜意。

        任国公拉开两人。“老三,你歇歇吧。”

        任青英瘆笑冷笑,目光扫向场上的众人,发丝散乱的任青瑜,鼻青脸肿的何渊,无力着急的任国公…以及在檐下不知看了多久的任从安。

        任从安关切的眸光落到任青英身上,她在檐下站了好久了,从皇帝拽拖着人出去后不久,她便追来了。

        “德行败坏,昏庸无道,这样的狗皇帝你们就继续捧着吧。”任青英踢了旁的桌椅,扔下这句盘在每人心中挥之不散的话后,怒而抬步离去。

        任从安鬼使神差地追了出去。

        感性已经占据了理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应该袖手旁观冷眼旁观的,一个顶替他人身份寄人篱下的可怜虫先想想自己处境吧,他们又不是真的是她的家人,可是…

        任青英脚步徐快,任从安几乎用小跑才追得上。

        “任青英。”她大喊了一声。

        此刻任青英面罩冰寒,眼神戾扬寻声朝任从安看去。

        寒风响得厉害,吹到人脸上也疼得厉害,他去闵国接她时的样子和现在的样子,有鲜明的对比。任从安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矫捷过。

        “别走。”

        任从安心绷得紧紧的,眼神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喘。

        任青英的目光从她紊乱的额前发丝移到似有红迹擦过的嘴唇周边。他侧眸看她,眼神徒然一凉,“安安你长得也好看,三叔把你交到我们家是为了让你后生无忧的,别跟出来,回去吧。”

        任从安抿着唇,手里还倔强地拽着任青英的衣角,委屈地说道:“我拦了,拦不住,他踢我,你要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吗?”

        可以带上我吗?任从安心乱地想:他要是离开任国公府不如带上她吧,一个任国公府表面繁花似锦实则内里危机起伏,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若是他也要离开,带上她吧,之后她要找机会回国…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说话。

        良久过后,他才幽幽说道:“安安你终究是闺中女子,休要在这胡搅蛮缠任性胡闹了,我要去哪里都跟你没有关系。”

        “闺中女子”“胡搅蛮缠任性胡闹”这些话放在她身上,任从安知道他是故意激她的,可是她也确实被他这番话给激到了。太子哥哥下落不明敏珩舟安排她到齐国,是不是也是觉得她任性胡闹胡搅蛮缠会扯了他后腿…

        离国后的不安惶恐苦闷也在这一刻顷全暴发,“怎么没有关系,为什么没有关系,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么做。”

        “有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说安排就安排了,一个人放到什么位置就应该在什么位置,凭什么啊?!”

        任从安就好像找到了节点,连珠带炮似的一口气全说出来了,“姐姐出了事,只有你一个人伤心吗,只有你一个人委屈吗,你回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已经晕了,难道让她醒来后,发现她又失去一个儿子吗?”

        “你准备去做什么,刺杀皇帝?带上我吧,既然你无法冷静下来,带上我,多一个人头的鲜血浇灌你的复仇之路也是行的。”

        “做事想过为什么了吗,你可以不计后果去,可是你要想想你的家人九族要替你承受雷霆之击!”

        “皇帝做的事人神共愤,文官谏臣也不是虚摆的!”

        任从安情绪激动,那些绪乱的情绪又压了下去,她是任从安,她只能是任从安,回国之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任从安不由地想到:这个时候假设她真回国,她能帮到敏珩舟吗?她真的能吗?哥哥能找到吗?

        任青英也似听进去了。

        “…可是姐姐她一个人现在该有多害怕啊。”任青英红着眼睛,手足无措犹似哽咽。

        任从安抱着任青英“哇”地一下哭出来了。

        “哥哥我现在也好害怕啊,你别走别冲动好吗,我们一起回去想办法。”

        这一哭,任从安倒是哭出了些真情实意出来,这一声哥哥似是一语双关,太多的苦闷委屈压在心中了。她素来自诩感情凉薄,甚少有情绪波动大的地方,可是她是真的怕这个少年会跑出去做傻事。她的哥哥生死未卜,她现在没有一点他的消息,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能屈居在这个危机起伏的异国里,像一个东躲西藏的老鼠一样存活。

        怎么会有这样不顾礼仪伦常私德败坏的皇帝,为什么这样的皇帝还能安坐皇位,而她的父亲战战兢兢一辈子却被人拉下了皇位。这样越想,任从安越觉得不公平和愤懑,哭得更是放肆,似是要把一切苦闷倒灌出来。

        这一哭,把眼睛微红的任青英给震住了。

        这会,任青英胸前的衣裳已经被泪水沾湿了。

        任从安脑袋趴在任青英胸怀下,大有要哭倒黄河的架势,把任青英给哭得手足无措了。他当然不知道任从安的伤心大多都是对齐皇的愤懑不满再转至己身的不平,只以为任从安是为姐姐任青愿悲伤难过。

        任青英柔声细语向任从安保证并肯定自己会跟她回去,哄了半天,任从安才渐渐地收住眼泪,从人怀里扑出来,犹自泣声哑涩:“你不骗我。”

        “…不骗。”

        任青英此刻神智到是有些被任从安的哭声给哭清醒了,他的目光看向皇宫方向眸底隐隐地带上了层暗戾。

        任从安拉着他的衣角,好似一松手他就会跑了似的,生怕他说话不作数逃了似的。

        任青英看着眼眶微红的任从安,心里略显浮躁地移开目光,心里暗暗想到: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她真不像她。

        任从安和任青英回来的时候。

        府上的红绸彩布已经有人在拆了,转眼间,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任青瑜的目光留在任从安抓着任青英衣角的那个动作上,见任青英鼻青脸紫满目寒栗,便偏了眸光对着任从安说道:“安安你先去休息吧。”

        任从安沉默半晌,看了一眼满脸寒霜的任青英,“我走了。”

        任青英对着任青瑜,没说话。

        任从安松开手后,沉默地向后院走去了。

        那个略微有点跛摇摇晃晃的身影使任青英偏了目,任青英看向任青瑜,“你要还想让我看得起你,你就做出一点事来。”

        说完。任青英趋步跟着任从安的方向走去。

        黑云压城,风云转动。

        朝堂上血谏的声音层出不唤,诸多激烈的声音上书奏请皇帝归还任家女。皇帝每每听起这种言论,都是冷血旁观坐看人秀,金銮殿的值班太监变得繁忙起来,每天都要清洗金銮殿上血溅一地的鲜血。

        声音止不住时,皇帝就连坐谏言的大臣,用暴力和血腥镇压。

        安平十六年四月初,皇帝连发十八道召书,召远在闵国的大将军回朝。而踏在闵国国土上的周悟正是到了关键时刻,无视皇帝的十七道旨意。闵国在周悟的入侵康王的默许下,闵国的四座城池被某种不光彩的手段默让。

        恶狼的胃口不过是打了个虚饱。

        皇帝的召书又下来了。

        周悟寒着脸,接过召书。

        帐中的亲兵俱是敛气屏声,噤若寒蝉。

        “他这个时候知道找我了,抢人时的硬气去哪了,愚蠢!”

        周悟的幕僚们左右对了一眼,摇头叹气,用眼神示意此刻肃王情绪异常,动真怒了,要谨言慎行。

        左边的幕僚上前一步:“殿下,锋芒太露也不是一件好事,卑下认为要暂掩锋芒,陛下那边本就对你有些微议,若是此次再无视,恐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殿下三思啊。”

        右边的幕僚不甘落后,也趋步向前,道:“闵太子那似有了消息,殿下不若隔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卷动重来。”

        帐内一下安静下来了,五月份的天有丝热意。

        周悟睫压住眼,满目的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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