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如碎壳
周六的早上八点整,许文昔坐在南教学楼四楼最靠北的教室里,有了一人“独坐天下”的奇异感与寥落感。阳光从东南侧抢过后门缝往屋里跑,因为桌椅台阶的阻挡,被撞碎成块状,也有完整的几束恣意地撒着光辉,与空气中的微尘交相缠绵,一直射到教室西面墙壁上,方肯止头。
许文昔喜欢阳光,也乐意那些亮片点缀在自己的身上,让她觉得温暖而光明。打开电脑,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翻改论文,而是戴上耳机,打开音乐播放器,浸入《waitingforthesun》:
gottaleaveitallbehind
enginesburnin\''blowyourmind
waiting,waitingforthesun
howmanyseasonspassedyouby
wereyougladjusttobealive
waiting,waitingforthesun
throughiceorfire,windorrain
rememberlaughter,forgetthepain
waiting,waitingforthesun
soholdthelineandhearthecall
makeyourfriendseandenemiesfall
waiting,waitingforthesun
她开始在脑子里尝试措辞。尽管平时见面与老师讨论问题的次数多了,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但她一直觉得,微信沟通要比线下见面沟通难多了,这个可恶的工具给了她蜷缩在后台斟酌的空间,不像当面讨论时有一说一来的直接。
她想到之前,因为怕消息太长把老师手机屏给“刷”了,她就在纸上打好发言稿,把话极尽浓缩成五个语音条,结果还被那位老师好心教导了一下:之后工作对待上级,最好不要直接发语音,显得不尊重……
编辑之后检查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许文昔立刻决绝地点了“发送”键,她知道她要是不用无法消弭的结果督促和提醒自己,自己能把这消息来回看够几十遍。但实际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发送之后,在她开始漫长等待的紧张与惴惴不安前,老师几乎是秒回:
收到,这两天我会抽空给你看一下的。她礼貌地感谢过老师之后,就开始继续那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复习。
她拿起一本学科参考书来,那书自己已经看了1/3,开始觉得这书满眼写着两个大字:骗人。这倒不是说它的内容有多么不靠谱,而是……她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硬要锻炼自己遣词造句的能力;为什么明明可以以一句话概括,还要展示自己断句扩充的才气。
不过她一瞬间又与那书的作者,或者说与她自己和解。当个学者不容易,他们也要赚钱吃饭,零几年的时候不还有个网络写手千字一分钱,结果猝死的事情?她于是不再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开始使用“一目十行”大法,对着书本目录提取章节概要,她只这不到俩月的时间,容不得胡乱浪费。
她原本以为,只有在音乐中,她才能够完全专注地忽视时间的流逝,但现在复习也是了。只不过前者是温柔缱绻地流逝,后者却是匆忙无情。打开“文献复习”的文件夹,满屏的论文pdf图标冲进她的瞳孔里,摆明了是盛不下的。
她不禁扶额,却不是因为论文看不下去,而是电脑电量再次告急。她为此总是很生气,因为她的笔记本电脑电量差到只能待机半个小时,总是未经她同意就跟她说下次再见,她这会立马抱着本机与充电线冲向讲台一侧的插板。没办法,也许“冷板凳”就是这么坐出来的——讲台的地板砖都已经熟悉她的亲切了。
快要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她收了东西,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声——文件!?!老师的效率……一两天?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惊愕,还是恐惧。不过,既已经关了电脑,又到了吃饭的时候,她想着先回复了老师,下午的时候再继续修改。
虽然感到十分疲惫,但下午两点钟,许文昔还是准时坐在自习室。她感到一种紧张、期待,又有些害怕。不过,她觉得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一是源自她对自己学习能力一直在线的一种基本自信,二是她的指导老师对待学生一直很亲切。
她清晰地记得,老师在课上提过“皮格马利翁”效应。它放在教学领域是指,教师寄予很大期望的学生,经过一段时间后测试,他的学习成绩比其他学生有明显提高。她那时候就觉得,这位老师不是那种只会念ppt的老师,而是会对自己的教学负责、热爱教育事业的。她有这样深的感触,也是由于,自己在她的课上没少被表扬。那股暖意涌上心头来,消解了几分困倦。
但打开论文之后,她有那么一刻觉得之前与现在绝对是两个老师。
摘要里,“对学界过往研究的批判性思考”被标红,右侧的批注毫不留情地冷讽:你一个本科生就敢批判整个学界?未免太大言不惭了吧。她看到这句批评时,心里十分委屈,因为她一直是一个顶谦虚的人。
自己希望表达的含义只是类似“研究综述”,并不是像老师理解的那样——与全学术界为敌。如果是自己知识运用或者格式规范上出现问题而遭到指责,她一定不会有这么难过;因为不熟识学术语言的使用规范而被误解为自恃清高,她觉得自己不该承担这份质疑。
瞥了一眼旁边密密麻麻的批注,许文昔觉得头皮一阵窸窣。壮了胆接着往下看,她觉得眼泪没办法止住:
你直接给结论是不合适的,你得有统计啊!这是学术作品,不是随便聊天,所有结论都要有依据!
你这段写的我根本看不懂,逻辑混乱,你要清楚自己的论证过程啊!
你这里就很好笑,什么叫“具有深刻的意义”?深刻在哪了?
抱歉,我可能批评得有些狠了,但你写成这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就算再不济事,这论文也是她一句话一个字地抠出来的,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批改意见。那时的她,像一株往天空探出鲜嫩腰肢的葭草,在等待光明时刚刚露出小脑袋,便被一阵狂风骤雨批打得几乎夭折,颓废不堪。
她一向觉得自己很坚强,以前看《开唐·教坊》时,她一直将小骨头的话记在心里:有的生命生来如蒹葭轻贱,但等到有一日云影突至,光景焕然,你会看到一片想象不到的辉煌。
就一条生命而言,它能够存活于这样一个变幻莫测、毫无规律的世界里,每日迎来朝阳都应心怀感恩,自己得以度过渺茫的暗夜,重生于新的一天。而在这嘹亮得过分的白日里,这条生命又被卷入各种舞台,扮演着它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迫情愿的或被迫不愿的各种角色,在那添油加醋的灯光下跳舞,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气。
那时再有一番永夜的轮回,能够伸手触到细腻的阳光,像是一颗小苗为太阳神所眷顾而滋润地继续它那神奇的生命。也就是,它居然在今天仍旧获得了新生,多么不可思议。
既然生命每次新生都那样令人惊叹,那它受到摧折相较之下显得平淡无奇。未经波澜的生命得以继续本身已是奇迹,想要遭遇风浪而重见天日,需要柔弱的坚强。但那一刻,许文昔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坚强的力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破碎开来,也许她一直对自己抱有虚幻的自信,她自信那种力量是真实的、可靠的,在暴风雨袭来之时能够挺身而出,但这力量却居然只是一层绚丽的玻璃,让她用以安慰自己、维护自己脆弱的内心。
它那么不可靠,却令她沉醉,以至不知何时掉入这温柔的谎言里,她反倒为这谎言挺身而出,做它忠诚的辩护律师,只为胜利而辩护,却弄不清楚胜利的本质,以及胜利的意义。
许文昔顿时觉得累到极致。她关掉了一切,所有能关掉的。她回了宿舍。
室友都觉得很惊讶,像是发生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个舍友问她:“你今天怎么想起来下午回宿舍了?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没说话,只吸了吸鼻子,鼻头很酸,令她觉得很难受。
“……你哭了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于卓风……”
“不关他的事……”许文昔开口,打断了叶青黛焦急的猜测。
“那是怎么了?”
听到叶青黛轮番的询问,她原本在路上所做的心理准备全然失效,那层本就难以御敌的防线彻底崩塌,眼泪更是不经她允许就擅自落下,在她的面上划过一道亮光。如果大家都不去关心她的情况,那她可能就能够守住那个秘密,护住那个隐秘的角落。但现在这种状况,她显然办不到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就是我的论文……老师真的太严厉了……”许文昔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她说什么了我看看。”
许文昔把那番批注给叶青黛看了一会。
“确实是……有些过分了……不过老师这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中用呀,她这么负责,你该高兴才是啊!”她说的时候,其他室友也凑过来看。
“文昔,不是我说……你就是当第一当惯了,这点批评在我这儿屁都不是!”
“哎呀好学生的难过咱这些学渣都不懂!”
“你就是受表扬太多了,才会觉得这样的批评难以承受……”
许文昔觉得,她忽的知道为什么她希望保守这个秘密。而且她那时无神地盯着桌面在想,以后如果有人对她说——我真的非常理解你这种心情,她绝不会再相信。其实想想确实如此,作为有别于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无论他与自己的经历多么相似,甚至是一起度过了同一段经历,他的特殊性本身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完全站在自己的视角去考虑问题,他的过往、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处境……
种种的一切都在宣告彼此的不同,为什么一定要强求绝对的同情与理解?将自己的柔软与脆弱,盲目地朝别人张开,就像是一场豪赌。那个腹部进了沙子的扇贝,小心地张开它的壳子,期待外界的不管是什么给予它同情。但这么做绝对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是沙子先被取出,还是自己先被带走。
或许,世人大多以为,那粒沙子在它腹部的价值于己有利,这点考虑就盈塞了他们的头脑,怎么抽的出功夫去委屈自己转世投胎做个扇贝,好切身实地地仅为表达一丝同情。
她觉得疲倦不堪,并且胸口发闷。好像挤出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她颤颤的地开口说道:“……没事,就这样吧……我改下就好。”把手机撂在书桌上,她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是她这学期开学来入睡最快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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