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没有告诉你我的一切

海风湿冷，海水刺骨。一大早，渔民们在码头忙碌着。家家户户都晒起了腊味，几个老人围在一起打年糕，雪白的糯米冒着热气。年味已至，这座海滨小城正以它的方式迎接新年。白玉宇从酒店打车到海边，抬眼就看到了那间绿房子。他站在不远处，凝神伫立，风霜苍凉在他沉重的神色里，悲伤一丝一丝往外透。时间到底是什么？两年多过去，他们都已不是昨日之人。他终于还是走进了店里，门口没有服务员。进门是块绿色的黑板，上面是一首诗。

        《如果没有告诉你我的一切，你也不要介意》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

        我的一切

        你也不要介意

        忧愁有时候

        是只有一个人才能前去的王国

        你没有办法进来

        那不是你的错

        在黑板的右上角画着几朵黄色的牛角花。白玉宇继续往前走，按邮箱里的回复找到5号桌子。桌子上有个透明的圆口花瓶，插着三朵鲜黄的玫瑰。墨绿色陶瓷盘边放着一张卡片，棕色底卡纸，贴着干了的紫藤花，金色字体"foryou"。打开卡片，写着"亲爱的白先生，欢迎来到笹和，愿你有段愉快的时光！"落笔是卿言，他认得她的字迹，娟秀工整。周围几桌客人窃窃私语着，都往白玉宇这边看过来。他沉浸在卿言的字迹中，微微扬起嘴角，像是在看自家孩子的满分卷一样，完全不理会周遭的环境。

        卿言在厨房里忙碌着，听着富有磁性的男子嗓音读着这首诗。纪美小跑进厨房，把脸凑近卿言，小声耳语着说:"今天外面来了一位非常有风度还很帅气的男生哦！"

        "哦？真的吗？连我们清心寡欲的纪美都来跟我们八卦，看来是位神仙。"

        "是真的，今天的女客人根本没心思吃饭，都在偷拍他。"

        "是吗？一定是我的厨艺还不够好，我得继续努力了。"

        "哎呦～您老厨艺够好了。这到底是谁清心寡欲，见谁都那么淡定。"

        卿言也不理会纪美，专心做她的菜，也不关心外面的男子的样貌。平底锅预热后，喷上一点橄榄油，把蒜末和姜末倒进锅里，炒出香味。

        纪美把一盘番茄炒蛋，糖醋里脊，干菜肉，和一碗豆腐菌菇汤端到白玉宇面前，又替他盛了一碗白米饭。

        "白先生，请慢用。"

        白玉宇微微欠身说了声谢谢。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干菜肉，放进嘴巴里的一瞬间，先是诧异，脸上的表情一带而过，他又感到惊喜，但心微微揪着疼。干菜肉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就着白饭吃完全消除了油腻感。剩下的几个菜的口味也远胜过了大部分餐厅的大厨。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煮个面在厨房待了五分钟又跑出来问他加多少水的女孩。从进门到现在，他留意到音响里播放的并不是音乐，而是诗歌。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我的一切……"平静沉着的语调，白玉宇跟着在心中默念:"忧愁有时候是只有一个人才能前去的王国，你没有办法进来，那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

        等客人们渐渐散去，白玉宇走到咖啡台前，仿佛隔了千年万年，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女孩再次站在他面前。挽起的发髻，素净的妆容，纤细的手指，指甲上干干净净，侧身对着他，正专心致志地磨着咖啡豆。不知道过了多久，卿言抬头，原本要去端咖啡的手悬在那里，时间如水在零度下凝固，不再流逝。这一眼，好熟悉，却又好陌生。卿言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从地狱归来的人，恍如隔世。

        纪美端着碗盘进来，"老板，老板。"卿言回过神，搭了一把手抬碗盘进厨房。她的脑中只有"嗡嗡嗡"的声响，发麻空白。她再次走到咖啡台，把手磨咖啡端到白玉宇面前，白玉宇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很自然地从旁边的糖罐里舀了两小勺糖，用汤匙轻轻搅动。卿言内心诧异，面上带着陌生的微笑。俩人还没开始说一句话，一个穿橘色呢大衣的女孩坐过来。

        "老板，要一杯手工咖啡。"然后转向白玉宇，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刚刚坐在你隔壁桌的女孩，黄晶晶，幸会。"

        "你好，白玉宇。"

        "你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吗？"

        "对，第一次。"白玉宇看了一眼正在磨咖啡的卿言。

        "我也是第一次，朋友介绍来的。你也是朋友介绍来的吗？"

        "哦～我……"白玉宇心不在焉，这时女孩的电话响了，匆匆忙忙离开了。

        "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

        卿言浅浅一笑，"咖啡还要吗？"

        白玉宇摆手拒绝。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卿言的手上。他不知道这两年她有没有结婚，看着手上干干净净的卿言，他如释重负般长吐一口气。卿言端着一杯咖啡在白玉宇旁边坐下，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白玉宇看着她自然地黑咖入口，默然收入眼底。

        "过得好吗？"卿言像个多年老友一样问候他。

        白玉宇低着头，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她的手紧紧抓着脖子上的挂坠。

        卿言始终很客气，像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般礼貌生疏随和，却无从亲近，嘴角不曾放下来过。

        接下来，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卿言摆弄着手里的竖纹蓝色粗陶杯碟。

        "对了，你今晚住哪里？"

        "我住在镇上的宾馆。"

        卿言抬手看了看手表，"快十点了，太晚就打不到车了，你快走吧！我差不多也要打烊了。"说完，就站了起来。

        白玉宇帮卿言收拾了一下，穿上他的羽绒外套在门口等她。卿言匆匆忙忙套上外套，把围巾挂在脖子上，"可以走了。"

        白玉宇突然伸过手来，默默帮她系好围巾。冷风吹得卿言冰冻了似的，愣了几秒。白玉宇又半蹲着帮她拉好外套拉，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自己来就好，谢谢！"白玉宇的手在孤独的空气里顿了一下，缩了回去，失落一笑，"好。"

        一阵海风呼啸过，风声格外清晰，在安静的两人之间。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卿言想拒绝，但她知道这么晚了白玉宇一定会坚持，不再推诿。

        "我住在纪美家里，就是刚才店里的那个女孩家里，走过去十五分钟。"

        "那我们走吧！"

        "好。"

        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沿着海岸线慢慢走去，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海滩，肆意着它冰冷的固执。

        白玉宇突然停下了脚步，卿言回头看他。

        "卿言，我能留下来吗？"

        "嗯？"

        "留在这里，留在你店里。"

        卿言弯腰大笑，笑到不能自已，眼角被海风吹出了眼泪。白玉宇看着疯笑的她，却莫名感到悲伤和心疼。

        卿言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收住了笑容。

        "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还是叫白总吧！白总，如果你要留在这座小岛上，是你的自由和选择。但是抱歉，我没办法留你在我们店里，我可付不起你的巨额工资。"最后一句她开着玩笑说，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你只要管我一日三餐就好。"

        "我不想浪费国家资源，你每天为这个社会创造的财富有多少，不是我一家小店能衡量的。"

        "那你自己呢？"

        "我有待在这里的理由。"卿言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碎石。

        "对不起，关于过去的一切。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但请让我用余下的人生来补偿你，可以吗？"

        卿言摇头，紧闭双唇，手指着天上说:"你看，这满天的星星，宇宙就在那里。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啊！"

        湿冷的海风无情地往她脸上打来，吹得她鼻尖通红。

        "人到这个世界是来干嘛的？意义是什么？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大城市的生活让我无法面对自己，面对过去，只有在这里，我才勉强能回答自己。我每天晚上都会看星星，找到最亮的那颗，我知道我妈妈就在那里。她一直在看着我，庇佑着我。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我曾经也想怨你，恨你，可是我发现我连立场都没有，只好作罢。所以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更不需要补偿我，回去吧！回到你原本生活的地方。"卿言知道这些话会把他推向千里之外，但她早已决意一个人生活，不再爱，不再有牵绊，不再有情绪。因为失去家人爱人需要太久的时间来复原，她也没有自信下一次她还能不能熬过来。

        卿言转身离开，残月冷冷挂在空中，给了黑夜一点光亮，让前行的人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白玉宇和她保持着十米远的距离，直到卿言关上大门。她拖着沉重的双腿，瘫倒在摇椅上，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眼里透着淡淡的哀伤。整个人蜷缩进垫子里，身体微微发颤，像只受伤的小鹿，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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