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一定会喜欢我
对章辰辉来说，他的一生，是悲惨和被动的一生。
他的母亲虽然生得婉约端庄，是个标致妇人，但性情柔弱，身体也不好。到了孕后期，医生查出这一胎不稳，可能早产，父亲就去庙里请位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这个孩子智力不佳且命如漂萍，将来注定要流落异乡，不宜继承家业。
对于大师的话，父亲深信不疑。
就这样，他还没有出世，父亲就要求母亲堕胎，抓紧再生个儿子。
幸好母亲苦苦哀求留下这个孩子，加上医生也警告以她的身体扛不过引产，还有可能导致终生不孕，这才好不容易保住了他。
也就是说，他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违背父亲意愿的。
打从他懂事起，父亲每一次冲他发火，都会把“蠢货”、“笨蛋”、“傻子”挂在嘴边，时常感慨大师说得一点也不错，当初宁可冒险堕胎，也不该留下这么个讨债孩子——即便他的数学成绩是年级第一，只是嘴拙，沉默寡言，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而已。
有哪个孩子，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下，还能活泼爱笑呢？
有一回他过生日，那天清早妈妈偷偷告诉他，说爸爸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就藏在书房的抽屉里，那盒子包装精美，肯定是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
“辉辉，虽然他脾气不好，但你毕竟是他的孩子呀。”
母亲摸着他的头，笑得很开心，尽管她眼角的瘀青还没消，那是父亲一次醉酒后的杰作。
晚上，母子二人等到深夜，猜测礼物是什么，但谁也不敢提前打开，生怕挨训。
他快撑不住睡着的时候，听到门前车响，父亲终于回来了，照例是满身酒气，脸色阴鸷，一到家就径直走进书房拿出了礼盒，一步三晃地走下楼梯，来到儿子的面前，然后又流利地拐了个弯，走进玄关，换好鞋子，拿上外套，推开大门就要走出去。
“今天是辉辉生日，你不能走，陪他吃个蛋糕吧。”
母亲已经知道那份礼物是自己的误解了，尚不死心，追出门去，想拦住那辆车，父亲醉醺醺地将她推倒在地：“滚一边去！你还知道孩子又过生日了？都他妈十岁了！你到底还能不能生了？老子是要在你手里绝后了啊！”
司机赶紧下车扶起摔倒的妇人，父亲却不耐烦地催促：“走走走，刘局长等着呢。”
车子绝尘而去，母亲抱着儿子在门口痛哭，年幼的章辰辉只能惊惶地道歉，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几乎贯穿了他的上半生。
意外来到这个世界，拖累母亲，又被父亲厌弃，生而为人，天然抱憾。
回首活过的这三十年，他自问一直与人为善，从未与任何人交恶过，无论亲情爱情亦或友情，一直秉持珍惜感恩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去维护。有过以德报怨，有过委屈求全，有过无责揽错，总是下意识地去忘记别人所有的不对，心念一分好，报以十倍情。过去他一直以为这叫善良，自从认识尤琪安以后才知道，原来这叫讨好型人格。
“讨好型人格，就是不会生气，不会拒绝，不会表达需求，一碰到争执就会主动退让以避免冲突。”
尤琪安这样说过。
那个姑娘，可能是唯一对他真心相待的人吧，没有恶意，不求回报，事事替他出头。
他虽然情商堪忧，但智商并不低，更何况谁对自己好这是最直观的感受，连小孩子也能分辨出来。
当她说“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章辰辉不是听不出她的心灰意冷，事实上他自己胸腔里那团血肉也像撕裂一样疼，心如刀绞，这种生理性的剧痛，让他回想起导致自己退役的那一场膝盖手术，像是活生生剜掉了一个少年的蓬勃生机，从此，俱乐部的天才车手章辰辉，变成了机械师章师傅。
似乎，每次撕心裂肺地疼过一回，就会失去一样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今天……回家……”
桌对面，尹蓝蓝双手托腮，好像说了句话。他一时恍惚，没有听清，定神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今天晚上，我能不回家吗？”
“你想去哪儿？”
“去你家。”
章辰辉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她的话外之音，脸腾地就红了，嗑嗑巴巴地回答：“我、我家太乱了，你不是挺嫌弃我那个屋子吗，又臭又脏又乱……”
“那去酒店开房间？”
章辰辉惊呆了，一时心内忐忑：“我、没带身份证，不好意思。你不是，那个，焦虑症吗？”
他的反应令尹蓝蓝很不安，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我……”
章辰辉犹豫了一下，刚要张口，尹蓝蓝又飞快地抛出一个问题，死死堵住他要说的那句话：“那你还要我吗？你还对我负责任吗？”
“当然！”
听了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尹蓝蓝迅速垂下头，将脸埋在两条丰腴的胳膊之间，肩头微微耸动，像是在努力压抑抽泣，嗓子也哑哑的：“你还愿意做我男朋友，对吗？那你能不能答应我，远离各路小妖精，也不准再见她？”
作为一个正直的钢铁直男，章辰辉负疚心爆棚，立刻点了头：“好！”
尹蓝蓝抬起脸来，嫣然笑问：“那你今晚要去我家吗？”
章辰辉诚挚地望着她，语带怜惜：“蓝蓝，你不用勉强自己，更不用刻意这样做，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尊重你的。最近我确实有点分心，可能忽略了你的感受，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见她了，对吗？”尹蓝蓝追问，非逼着他把这句话说出来。
章辰辉咬咬牙，毅然点头。
“对。”
尽管这一点头，一答应，胸中有如万箭穿心，但这就是他的本性，他就是不可能主动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何况这姑娘还说过喜欢他，要做他女朋友，给了他美好的憧憬和寄托，这份珍贵的心意不可辜负。
母亲临终前的心愿，就是希望他做个好人，虽然贱命一条，也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为了当个好人，他曾经言不由衷，也曾经委屈自己，甚至曾经被人误解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可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过，道义和心意，只能选择遵从其中的一个。
尤琪安曾笑话他，要是将来他写本自传，书名可以叫《收获好人卡的一百种姿势》。
——刚刚才答应不再见面，怎么又想起她了？
章辰辉捶了捶脑袋，异常苦恼。
这个时候，尤琪安正坐在长风社区居委会的主任办公室里，跟卡采白聊天。卜青禾的社区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墙上挂满了群众送的锦旗，各种烫金的大红缎子，反射着室内灯光，把尤琪安的脸蛋映得红艳艳的。
婚假才结束，卜主任已经忙得两脚不沾地了，晚上还在加班。
尤琪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卜采白说话，玩着手机，耐着性子，等着卜青禾从外面忙完回来。
毕竟，由于前段时间的闹洞房事件，卜青禾和张鹏刚结婚，就决定分居，双方父母的谈话也不管用，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只有让亲弟弟和亲闺蜜出马试一试了，两人联手劝劝卜青禾，看她能不能别那么倔，尽快和老公和好。
百无聊赖，寻找话题，无意中聊到了章辰辉的事，卜采白莫名挺感兴趣，反问尤琪安：“你们凭什么认定那个尹蓝蓝就是骗子呢，有证据吗？还有那个章辰辉，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骗的地方？骗他财还是骗他色？”
三个疑问，直击灵魂。
尤琪安也答不上来，叹了口气：“没有证据，就是女人的直觉，你懂吗？毕竟他们交往这么久，女方都不允许有一点亲密举动，连牵手都不行。”
卜采白眼睛圆瞪：“这还不算证据？简直铁证如山！谈恋爱不让碰，和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什么区别？”
“但是，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对，骗子不是图财就是图色，可章师傅根本没钱啊，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所以我想请教一下你们这种感情骗子，除了财和色，还想从对方身上得到别的什么吗？”
“冤枉啊，尤大人，我可不是感情骗子，这个礼拜我还是处男呢，不信你验验？”
卜采白叫起了撞天屈。
尤琪安噗嗤一笑，作势要打，卜采白这才笑嘻嘻地回到原题：“你有那么多怀疑，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呢？”
“章师傅是个非常善良又非常单纯的人，我不想伤害他。如果强行把真相揭露给他看，就像借助外力来测试钢化玻璃的强度一样，测试结果出来的时候，玻璃也就碎了。可我不想让这块玻璃碎掉，如果能悄悄地把他擦干净，放在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就好了。”
卜采白敏锐地看出她眼中怅然，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喜欢他啊？”
“我说过了，他是别人男朋友。”
“喜欢就抢啊，以你的姿色跟谁pk都不输。我一看到你就想躺平任踩，可惜你不给机会。不过没关系，我迟早能等到这一天的，你一定会喜欢我。”
“不要脸！”
“对，我就是想把天下最不要脸的情话都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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