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岩栖谷隐太鹤山
秋空清迥,群山连绵,一群仙鹤翔集于青山绿水间。浮影交横,并翼连声,清唳划破了长空。
这里是大唐括州的青田太鹤山洞天。
括州处于江南道腹地,境内山清水秀,谷幽壑深,处处皆可入诗入画。群山自洞宫山脉和括苍山脉分来,绵亘千里之遥。两道山脉在括苍青田交汇,凝结出了著名的太鹤山洞天。
梁元帝萧绎在《鸳鸯赋》中云:“青田之鹤,昼夜俱飞”。传说,上古时期,就有仙鹤巢于太鹤山混元峰上,年年生子,繁衍不息。这些仙鹤日啄青芝,夜饮仙露,与神仙一样赖以永年。
唐人爱鹤。青田之鹤的轩轩仙姿,一直被世人视为雅人韵士的象征。
初唐诗人骆宾王曾在《送王明府参选赋得鹤》中大赞青田之鹤:“振衣游紫府,飞盖背青田。虚心恒警露,孤影尚凌烟。离歌凄妙曲,别操绕繁弦。在阴如可和,清响会闻天。”以至于后世诗圣杜甫信誓旦旦地写道:“马来皆汗血,鹤唳必青田。”
群鹤展翅高翔,仿佛是从书画名家薛稷的《啄苔鹤图》中飞出来的。
唐人言鹤必称稷。薛稷是大唐最擅长画鹤的名家。他画的仙鹤,“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形神兼具,呼之欲出,被列为神品之作。
杜甫在梓州通泉县署参观了薛稷所画的鹤后,写诗赞曰:“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
松墨和岩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但薛稷笔下的青田之鹤永远是超凡出尘的。
天地造化以来,道家地上仙境,逐渐衍生出了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无论洞天、福地、靖治,还是水府、神山、仙岛,皆为天地阴阳正气凝结而成。这些人间清虚之所,由各路上仙或大德高道一手统治着。
南北朝天师道经典《老子昇玄内教经》曰:“得道之品,莫不有三,上得神仙,中得泥丸,下得延年。”修道者,须几经洪炉试炼,功德圆满,方可成道为仙,居于神仙洞府,或壶中天地。
太鹤山洞天何时被列为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得而知。这里层峦挺秀,云壑迭起,溪上风清月白,山中鸟语花香,田间青芝葳蕤。数千年来,就是隐士高人避世绝俗的圣地。
栖隐于此的,是大唐著名的道士叶法善天师。
是日,太鹤山混元峰上山泽苍然,烟岚氤氲。叶法善天师闭关结束,从白鹤洞里徐徐而出。
他松形鹤骨,面若童颜。头戴一顶松翠色上清莲花束髻冠,别一支松翠色子午簪,两鬓各垂一缕长发于胸前,淡淡一抹八字胡,下颌垂一缕长须,更显器宇不凡。上身着沈香茶色直襟宽袖褙子,领口镶一寸珠母灰宽边,腰间系珠母灰缨带,褙子长至小腿,底下露出一双玄青色的平步履。 站在白鹤洞前,叶法善天师手托天理三焦,默运虚元,幽通洞微,呼吸着沁人肺腑的天地清气,仿佛身心都得以洗濯,感到一阵阵神清气爽。
“贫道一生以苦修为己任,修得七品灵人。潜行阴德,为百姓厌劾鬼神、治病驱邪;常散金帛、米粮,救助贫困之人;在瓯江流域广开灵宝仙坛,点化世人,如今六十有四了,不知还能行道多少年呐!”
他嘴里喃喃自语,收起三清指,两仪合心,气回丹田,举步往山崖边走去。
叶法善天师,字道元,括州松阳卯山人氏,出身于上真世家,四世习隐,祖上皆有摄养占卜之术,在江南一带享有盛誉。
父亲叶慧明法师是一位诗礼儒雅的火居道士,一生不务荣宠,亦农亦道,樵苏自给,遁迹藏名于民间。传说他的母亲刘氏,梦见流星入口,吞之入腹,不久便怀孕,经过十五月妊娠,才诞下了叶法善。
年幼时的叶法善聪慧机灵,笃学好古,耳濡目染之下,对黄老、符箓、禁咒、占卜、星象、服气、炉火黄白等颇有兴趣。叶慧明法师十分欢喜,将其度为箓生弟子,一有空闲,就教他诗书礼乐和家传道术。
十二岁那年,叶法善跟随父母和姐姐,到六十里外的括苍全塘口村,寻访凌虚福地。他们在白马山山腰发现一处天然石室,那里松竹茂翠,终年林泉环绕。全家便以石室为家,隐修道术。
天有不测风云,叶慧明法师和刘氏不幸感染恶疾,不久就仙逝了。
叶法善将父母安葬于白马山山麓,姐弟俩寄居到全塘口村的外祖母家里。叶法善一边为父母守孝,一边勤读诗书,研习礼乐,耽周易,嗜老庄,河洛图纬,悉皆详览,无所不通。
一日,叶法善在家中炼丹,误食了毒丹,身中剧毒,行将就木。气息奄奄之际,两位青衣仙童现身,得其飞印相救。
叶法善感念其恩,决心子承父业,专修道法。
服丧三年后,叶法善辞别姐姐,开始云游四海。入天台、婺州,历四明、会稽,渡江北,涉天柱、天目、姑苏、洞庭、句曲、衡霍诸岳,南游剑水、登赤城、寻罗浮胜迹。 二十多年间,游历了道界名山大川,遍访高道名师。
他在茅山,追慕茅君七年,茅君赐其道号罗浮真人,传授他上清符箓、法术、手决、阵法等真传;在洪州,师从豫章万振法师六年,得辟谷、导引、胎息、炼丹之诀;西入蜀地,向青城赵元阳法师学习遁甲、步玄之术;北上嵩山,向韦善俊法师学习八史云跷之道。
离开嵩山,叶法善又入东蒙,访求八化玄真之术。在蒙山深处,偶遇一位神仙羽客,得授《太上三五正一盟威箓》《五岳符图》《天皇大字》《三一真经》《八景素书》《黄庭紫经》等诸多仙书,并赐予一把太上决云剑。
…。。 经过三十多年勤修苦练,叶法善融摄上清茅山法脉、太清正一法脉、太上洞渊法脉、西山净明法脉,集各家之长,修成仙家正果,成为誉满大唐的大德高道,被召入长安宫中,侍于帝君之侧。
叶法善天师和父亲一样,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喜欢栖迟林泉之下。侍君五年后,乾封三年,他辞别长安,重新回到江南,晏息归隐于青田太鹤山洞天。
他像一棵千年老松,巍然伫立在混元峰山崖边。
倚栏远眺,远山绵延起伏,淡若水墨,半浮于浩渺无际的白色云海上。悠悠一脉瓯江,在千岩万壑之间蜿蜒穿梭。碧水兀自东流,与青山上的梅林、苍松、翠竹、秀石,青白相间,动静参半,仿佛展开了一幅山水清音图。
想起年少时,他访贤天台,身披箬笠蓑衣,轻舟急桨,沿着这条清冽的瓯江顺流而下。途经青田太鹤山洞天,叶法善天师登岸系舟,慕名游览了这处洞天福地。
当他爬上混元峰,欣然看见松荫满涧,落花迷径,山壑清风不绝,白云随步而起,更有数十只仙鹤,口衔青芝,翩然而来,仿佛在迎接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叶法善天师痴迷于这里的山容水色,当即发愿,将来一定要在此处岩栖谷隐,枕石漱流。时光如梭,他从长安归来,掌管青田太鹤山洞天,悠悠十二载已经一晃而过了。
他手持太乙拂尘,在空中轻轻一挥,仰天长啸一声。
清越的啸声如波涛湱然,在山间澹澹漾漾,风摇松枝,叶尖的晨露簌簌落下。数只神姿绰绰、清霜白羽的仙鹤听到他的啸声,从清幽深远的秋空中疾飞而来,绕着叶法善天师交颈而翔,清唳不止。
领衔的仙鹤盘桓数匝,款款地收了羽翅,昂昂降落在他的身边。
这只仙鹤名唤雪翅,是叶法善天师的坐骑,也是混元峰上年纪最大的仙鹤。
雪翅丹顶承日,颈腿亭亭,素仪翩翩。喉颊颈处,晕染浅浅水墨,羽翼霜翎不染,尾尖几排飞羽却像泼了焦墨似的乌黑发亮。它从不饮啄人间腥荤,千年清迥明心,青芝玉露滋养,早已位列天上仙籍。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它修长的玉颈。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师父,您至日闭关,仙鹤们就遁迹不见了。您刚一出关,这些仙鹤又闻声而来,翔集于空中。您与它们,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翠竹掩映的山径上,一位小道童一边说着,一边踏着青苔鳞披的石阶,雀跃着拾级而上,跑到叶法善天师面前,低头行了个叉手礼。
小道童年约六七岁,身着胡桃色交襟道衫,鸦青色束脚长裈,发髻上束着一根罗带,脚蹬一双布履,身姿轻盈如燕。
叶法善天师轻抚长须,道:“鹤为一品神鸟,通天地、知玄黄,乃是清虚妙物,可以高人隐士之礼相待。我们为人,也要做个清虚者,清为清其心源,虚为虚其口海,切不可粗鲁暴戾。”“诺!石清牢记师父的教诲!”
他拍了拍雪翅的朱冠,一声纤婉引吭,雪翅振羽飞去。叶法善天师遥望着天上一点浮影,嘴里轻声道:“石清,为师闭关三月,你与师兄们,每日可殷勤读书习道?”
石清答道:“弟子每日研读道家经典,研习卜辞、符架与医术,还有操琴、习剑,样样都不曾懈怠。我期望与师父一样,早日遹开道脉呢!”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为师三位弟子,就属你领悟能力差些。学道三年,一事无成,要是真的有你所说的那样勤快,何愁道脉不开呢?你啊,要好好和两位师兄学学!”
石清羞涩地低下了头。“弟子的父母原本是山下的石雕艺人,在我三岁那年,他们便染病去世了,没有人教导过我。师父,我也用功学习了,无奈天资愚钝,卜辞、符架、医术、琴术、剑术,都比不过他们呢!”
“不要拿天资说事,你并不笨拙,小小年纪,就会一手雕刻技艺,雕什么像什么。好好努力,勤能补拙,你终会有收获的。”叶法善天师只能好言相劝。
“诺!”石清嘴里回应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师父,“弟子刚才下山,在丹山门外遇见猎户张德良,他说,一个月前家中新添了一个麟子。今日上山捕猎,给他娘子补补身子,还送我几只喜蛋、喜果,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师父,您尝尝。”
叶法善天师打开匣子一看,里面装着两只苏木染红的喜蛋,还有一些喜果、喜糖。
他阖上匣子,递给石清,神情肃然道:“石清,我们道士一生斋堂素食,不食荤腥,以生果、清泉充饥,连五谷十粮都得少吃,绝粒才能养性。这些东西,你还是送给山下混元书庐的学子吃吧。”
石清撅着嘴,满怀失落,郁郁地把匣子塞到袖子里去。“师父,张德良也是一片好意,只想与我们分享他的喜悦而已!”
小时候,石清寄人篱下,饿过肚子,只有吃饱了,才会让他有安全感。
“喜得麟子,自然是好事。一年前,张德良求我赐他一张金符,他平时杀生过多,奸邪绕身,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师父见他诚心诚意,便送了一张送子金符。既然心愿达成,就要多多积善积德,不应该再行屠戮了!”
叶法善天师话音未落,又跑来两位小道,神情紧张,气喘吁吁。
“师父,师父,大事不妙!”
“澄怀,发生何事了?你慢慢道来!”
那位名唤澄怀的小道,是叶法善天师的大弟子,年纪比石清略长一些。
他低头施了个叉手礼,稳了稳情绪,道:“猎户张德良一早上混元峰狩猎,他在后山密林里追捕几只白鹿。两只大鹿为了保护一只小鹿,身中数箭,跌下悬崖,挂在半山腰的一株梅树上,张德良为了捡鹿,不惜涉险爬下万丈悬崖,结果……” 另一位小道名唤子虚,他惶惶地瞥了澄怀一眼,接着说道:“小鹿见大鹿掉下悬崖,悲痛欲绝,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去,现在,它们生死不明。师父,您赶紧去看看吧!”
师徒四人急匆匆地跑到混元峰后面的绝壁之下。
张德良掉落在一块石头上,面目全非,已经死去。他摔落时,把梅树上的两只大鹿也带了下来。苍崖下,一片血腥,满地青如翠羽的青芝,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痕。
石清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的匣子。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叶法善天师不忍直视,指掐收魂诀,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吉凶之事,皆出于身啊!”
“师父,师父,您快来看看,这只小鹿还有一息尚存!”
叶法善天师转过头,循声望去,子虚在青芝丛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幼小的白鹿,平放在石头上。
他立刻走了过去。小鹿浑身呈梨白色,双目紧闭,眉间隐隐约约有一朵润红色的祥云纹,看起来还不到一岁。可惜它口鼻出血,意识全无,纵有一口气在,也不过是游丝一息了。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道:“可怜的小家伙,它五脏六腑俱裂,一缕残魂,不出片刻,即将灭去也!”
子虚伤心地大哭起来:“多漂亮的一只小白鹿啊,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师父,您是人间真神仙,求您救救它,说不定,它会活过来的!”
叶法善天师喟然长叹。“善恶承负,天道循环;承者为前,负者为后。父辈造杀业,为何让子孙受报呢?张德良死了,是解脱了,可他的孩子无辜蒙其过谪,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这只小鹿,又做错了什么?要连传其灾啊!”
子虚苦苦哀求道:“师父,您一定要救救它!”
叶法善天师沉吟了片刻,道:“澄怀,你去紫霞宫,帮师父拿莲花天师盏来,取小鹿的魂魄养在其中,如果它足够坚强,大约三年,便可托生化形。至于是复生为一只白鹿,还是修成人形,全靠它的造化了。”
澄怀应声,急急而去。
不一会儿,他取来一只玉簪绿色的琉璃天师盏,轻而薄脆,光润如玉。七瓣莲花盏身,盏中躺着一支琉璃莲蓬,莲子饱满,粒粒分明。
叶法善天师伸手在小鹿的额间一挥,将其魂魄取出,放在莲花天师盏中,交给子虚。
“子虚,你最爱读《庄子》,他说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求善不为名,但我们勿以善小而不为之,勿以恶小而为之。你生性纯良,有慈爱之心,为师很欣慰。今后,这只莲花天师盏就交给你保管了。”
子虚抹去腮边的泪痕,欢天喜地地接过琉璃盏。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白鹿,正安卧于琉璃莲蓬上,双目紧闭。
“师父,我该如何豢养小鹿的魂魄?”
“太鹤山中多青芝,可安精魂,你每日采撷一支,萃取菁华,日日滋养浇灌就可以了。为师有空,就会来帮它织补元神的,期待有一天,奇迹能发生吧。”
子虚这才破颜一笑,颔首称是。
“这些肉身,皆已清灭,通知张家来领尸,三只白鹿就地都埋了。等你们处理完了,大家一起去清溪观风吟殿,为师有要事告知大家。”叶法善天师说完,眉眼渐渐紧锁起来,一个人踽踽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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