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字笄(1)
男人?他当然是个男人了。
可,男人怎么了?长公主府也曾有过男仆役呀。
李含章一时未反应过来。
她望向梁铮,蛛腿似的睫羽懵懂地扑扇。
梁铮的面庞浸于黄灯暖烛,锐意却丝毫不减。
她的视线落往他的断眉,从刀切似的锋芒里,隐约捉到一丝攻城略地的意味。
暧昧极了。
李含章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火辣辣的。连心脏都在胸膛里狂跳。
他、他在说什么浑话!
李含章字句羞愤,话音打颤:“你、你……”
她没骂完就沉了声,像被将要出口的几个字热到喉咙。
“我什么?”梁铮好整以暇,“宫里人说话只说一半?”
“你浪荡无耻!”
李含章气得反手扇去一掌。
梁铮早料到她要打人,一偏头,轻易将她瘦腕擒在指间。
微凸的腕骨硌着他粗糙的指腹。
掌下的肌肤都在发烫。
“还打?”梁铮低声,“之前没给你教训够?”
李含章挣扎:“混账,给本宫松开!”
梁铮依言松开桎梏。
他本来也没真想着要欺辱她。
李含章飞快地抽回手,悻悻地揉着细腻的白肤。
手腕疼倒是不疼,他没使什么劲儿。
就是气。气得想把他剁了。
梁铮直起身,双臂往胸前一叠,散漫地侧首,打量回归烛光之下的李含章。
她粉面含羞,双眸恨恨,脸颊像瓣桃花,仿佛一掐就能拧出水来。
分明是只狼狈的孔雀,还非要不甘示弱地开屏。
他轻描淡写道:“是你叫我留下来,还和我生气?”
李含章哑然。
的确是她让梁铮留下的,这话没说错。
可她根本没往那些事上想!
她憋了半天,才极小声地辩驳:“我没叫你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什么事?”梁铮挑眉,“男人打鼾,不吵人吗?”
李含章一愣。
他想说的是打鼾?
合着是她会错了梁铮的意思?
李含章:……
她的脸更烫了。羞愤欲死。
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都怪梁铮这臭混账啊啊啊!
李含章丢掉手中的话本,娇小的身躯向被褥里一缩,将自己藏了起来。
“狗男人,你滚!”
闷闷的娇呵从被窝里甩出。
竟还带着零星的哭腔。
梁铮沉默:他有那么过分吗?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慢慢意识到了李含章生气的缘由。
一张脸顿时红了,神情纠结而懊恼。
这小女人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啊?
不过,他虽然没有那种意思,但留下来确实不大好。
梁铮动了动嘴,本欲为自己辩白几句,却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回到衣箱前,捞出那床被褥,扛在肩头,朝北堂大门走。
途径软榻边的花几,红烛仍在那儿明晃晃地烧着。
火光盈满室内,兴许会搅人安眠。
梁铮往软榻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想看看李含章是不是当真要歇息了。
若是,他就顺便吹了这烛火。
梁铮看见,榻上那小被子包的前端,正松着一道缝隙。
被子中的人一瞧见梁铮回首,顿时警惕地闭合缝隙,把自己关得严严实实。
“不许吹!”
又娇又软,毫无威慑。
李含章果然还是害怕。
哪怕睡不着,亮堂也比黑着好。
梁铮哦了一声,没再管那红烛,径直走到前厅。
身后仍有道视线静悄悄地跟随着。
紧紧锁定他的脊梁。
梁铮心念微动。
可他依然没有作声。
李含章听见北堂的大门开启又闭合。
步伐在屋外作响,来来去去,在轻微的碎石声响起后,终于停住。
被窝里黑黢黢的。
呼出的热气悉数落回脸颊。
李含章探出纤软的几根指,扒住被褥的边缘,钻出一只脑袋,怯怯地打量室内。
梁铮没有留下。
留下的只有良久的静寂。
李含章忽然尝到一抹难以言说的失落。
她在失落什么呢?她不知道,只是手指些微发冷。
或许是因为,塞进被褥的手炉渐失温度,整个室内又静得吓人。
她有些怔,出神地望着床顶的承尘,陌生的怅然感经久不消。
如果面朝着大门睡的话,兴许会更警觉一些。
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害怕了吧?
李含章如此想着,朝门扉处侧过身去。
她看见淡黄的门纸被烛色刷出珠光,浅浅地映出一道高颀的影子。
那道影子似乎有宽阔的肩膀。
山一样立在那里,巍峨,沉默,又坚韧。
好像只要有这无名的影子守在外头,任何梦魇与邪祟休想近她分毫。
李含章眸光微颤。
掌心缓缓回温,她好像不再冷了。
今夜应当能睡个好觉。
-
李含章一觉睡到天亮,极其平稳而安宁。
塞在被窝里的手炉似乎整夜都在发热,熏得她直到睡醒时都暖意融融。
李含章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门外的那道影子。
那影子仍在那儿。
就在北堂外,守了她整整一晚。
李含章翻身,朝向榻内,将自己裹得像只粽子。
心情特别微妙,但感觉不坏。
立冬都过了,被褥为何还这样暖和呢?
暖得她脸颊都隐隐发热。
李含章在软榻上赖了会儿,才起身穿好鞋袜。
她被人伺候惯了,还不太会照顾自己,穿袜更衣的动作仍不算熟稔。
按照她平日的习惯,眼下应当先出北堂,去打盆水来梳洗。可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地走向妆奁,扶正案上的铜鸾镜,对着镜子照了照。
看着气色不错,头发也不是太乱。
李含章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是在满意什么。
她走到前厅,站在大门前,莫名有些紧张。
李含章定了定心,调整呼吸,终于轻轻拉开了大门。
清爽的晨风迎面吹来,中庭的院景映入眼帘,在朝霞中如镶金边。
她偏头,去看那道影子的真身。
只见一杆红缨枪插在地面,尾部的枪鐏捅着圆滚滚的草团。一根树枝被用麻绳捆在枪身,梁铮昨日那件玄青大氅就披在树枝之上。
谁用红缨枪做了个草人。
精致又敷衍。
李含章面色一滞。
望着含辛茹苦为她守夜的草人,她竟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些什么。
只是很生气。
真的快要气死了。
梁铮这个狗男人,还是给本宫死吧!
“长公主?”突然有人唤她。
李含章回过神,循声望去,瞧见元青端着一盆水,正向她走过来。
“我来伺、不是,陪您梳洗。”小姑娘见她黑着脸,关切道,“您昨夜没睡好吗?”
没等李含章回答,元青就注意到了那严谨中透着一丝滑稽的草人,扑哧一笑。
李含章:……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
“不是本宫做的!”她急切道,“是梁铮那个混账!”
“噢!”元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呀。”
李含章引着元青回到北堂,有些不解元青的意思:“什么?”
“驸马今晨与阿婆去西市赶早集,临行前特地来嘱咐我。”元青端着水盆,从善如流地跟在人后头,“叫我打今夜起,每晚到北堂里去陪着您。”
话音刚落,小姑娘觉出不对,连忙改口:“不不,是求您陪着我。我不敢自个儿睡。”
李含章步伐一顿。
她没吭声,绷着脸走回寝室,在妆奁前坐下。
元青听她不回话,也不急,只把水盆搁到案上,自顾自地为她做起梳洗前的准备。
李含章沉默好一会儿。
终于憋出一句:“本宫知道了。”
她盯着铜镜里头的自己看。
莹白好看的小脸像气鼓鼓的,又像不再气了。
李含章低下头,闷闷地想起昨夜。
因着这好笑又恼人的误会,她确实睡得很好。
“烦死了。”她小声嘟囔。
梁铮这个狗男人……
还是免了他的死罪,让他多活一会儿吧。
-
梳洗过后,李含章与元青二人用了早膳。
早膳是热乎的鲙鱼粥与拌白菜——据元青说,是梁铮这日有空,起来做好炖在灶上。
梁铮与元宁氏还未归,将军府就先来了人。
来的是宫里的宦官,替皇帝向李含章与梁铮这对新婚夫妇传话,道是再过几日就到回门的时候,届时,一起把李含章的字笄之礼给行了。
在大燕,女子十五行及笄之礼,代表着女子成年、可以许嫁。而字笄之礼,则是在女子定下婚约后,由女子与夫婿一同敲定小字,供日常呼唤。
通常而言,大燕女子及笄时都已定下婚约,故而及笄与字笄往往同时进行。
可在李含章及笄时,她的婚事还遥遥无期。
因此,李含章至今都尚未称字。
皇帝叫李含章在回门时行字笄之礼,附加了两条要求:第一,免除礼仪,到习艺馆去找曹尚仪将小字写下即可;第二,那亲笔写下小字之人,必须得是梁铮。
李含章不声不响地听完,直接把宦官给轰走了。
免除礼仪,倒还算省事。
但让梁铮亲笔写她的小字,是什么意思?
梁铮大字不识,连将军府北堂内的书架都是空的。
八成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难道还能把她的小字写出花儿来?
李含章想将小字拟为卿卿。
可卿这个字这么复杂,梁铮铁定写不好。
她心知,回门当日,太华一定会来找她麻烦;到时候,若梁铮将她的小字写得春蚓秋蛇,免不了会让她受上太华刻薄尖酸的奚落。
平素里,李含章鲜少在意旁人的眼光。
可她铁了心要比太华过得更好,才算是扬眉吐气。
绝不能败在梁铮的字迹上。
李含章越想越烦,在中庭里来回踱步。
她决定趁着还有时间,让梁铮好好学写字。
别的字她不管,至少她的小字,他必须得写得漂亮。
正发愁着,梁铮与元宁氏回来了。
元宁氏瞧见李含章在中庭,同她微笑颔首示意后,就在元青的搀扶下前往厨房。
梁铮落了单。
他看了一眼李含章,没吭声,向着中庭左侧的西片儿空地走去。
“驸马!”
李含章提裙就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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