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文人相轻
在杨端的陪同下,轩辕偲基本已经对庄王府有了大致的了解。其府坐北朝南,呈矩形,周以高墙圈界。南北长有百二十丈,东西宽八十丈。
就面积来说,比延平王府小许多,但放眼京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宅院。
正院有两厅,中以廊架景墙穿插,植椿树四株,寓意长寿。
虽说这座府邸闲置了有几十年,但基本每隔上一段时间都会有内廷司的人前来打扫,故而看不出有任何破败衰落的气象。
“公子可还有什么需求?”
轩辕偲立身水榭之上,纵览南苑风光后心中极为满意:“多谢侍郎,此处甚好,就是方才路过北院,总觉得少了一样物件。”
杨端身为礼部右侍郎,心思是极为细腻的,他一张口便已然知晓,不慌不忙解释道:“庄王生性极喜舞刀弄枪,所以府中并未立有影壁。”
影壁之类的,无非就是起到些装饰的作用,若是文人士子则多讲究,一般会雕刻题字或是诗句。但这种物件,大多情况下都是由他人相赠,摆在外院,好让进了府门的客人们都瞧见。
比如南峦公的府上,就立有一座皇帝轩辕椃亲自题写字句的影壁:料世兴衰睹事知机。
嘴上说的客气,其实心中难免觉得轩辕偲此举是在附庸风雅。
“承蒙陛下看重,偲枉居高爵,故有意立下自训,以便时常自勉。”
杨端听了这话,更是觉得此人有些厚颜无耻,南霈文学兴盛多的是大家文豪,还从未见过堂而皇之将自己的文章摆在前堂供人欣赏瞻仰的。
可既然太子派下了差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满足轩辕偲的要求,脸上堆起笑意道:“公子出身高贵自然配得上大夫之尊,不可妄自菲薄,下官明日就让人挑选一块上号的石料送来。”
轩辕偲当然不知道眼前的杨侍郎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他态度奇好有求必应,反而觉得有些害臊:“那就有劳大人再辛苦一些,将自训的题字也一并刻上。”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杨端连连点头应承:“那题字为何?”
就目前为止,平川的文人圈中尚未听说过永王公子作过什么文章,想来该是水平低劣难登大雅之堂。杨端这样问,其实也有一层想看他出丑的意思。
文章这种东西,可不会因为身份的高低而被埋没,管你是士族还是寒门,只要是真的富有才华,纵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总还是会激起浪花的。
轩辕偲仰头一笑,不急不慢唤来丁占笔墨伺候,轻轻解开袍子,只剩下一件衬衣。
他的样貌虽还青稚,但气度上却已有几分轩辕玄的从容不迫,除了更加消瘦之外,乍一看倒也有那么些天家王孙的气概。
杨端略路吃惊,轩辕偲竟是打算临场现作,能有这种胆量的要么是怀珠抱玉的大才,要么就是自视甚高实则敝帚自珍的庸人。他不认为这位才名不显的永王公子,是曹子建、陈孔璋之流。
许是出于心底的一丝善意,不想见他日后太过难堪,轻声说道:“这等小事何须亲劳?下官愿为公子择选一人代笔。”毕竟等文章作出刻在影壁之上,是要被人进府过门的客人们一一阅览的,万一写得粗糙不堪,不仅是轩辕偲丢脸,间接也让皇室颜面扫地。
轩辕偲迁居新府,于情于理是要办上一场风光的宴席,就是他不发请帖,京中的世家贵族还有朝中官员,也会主动前来贺礼。
现在的他可不单单只是永王公子,也是当朝的诚议大夫,稍微脑筋活络些的,眼光看得就更是长远。以散官之身,领皇命而行事,孰知将来还会得到怎样的恩宠?
话说到这个份上,轩辕偲再看不出杨端对他的小视,那他还真就是个草包了。他也不觉得生气,杨端作为世家出生的官吏,能将这种轻视隐藏在殷勤之下,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首先他可以明确一点,并不是所有士族对延平王府的态度都是抵触和敌视的,至少和顾昱、商悟那帮人相比,杨端这类人是属于缺少好感。
其次结合之前西华苑中太子妃牵头的那出相亲场面,以及近来对朝堂上的所见所闻,可以得出结论,士族内部也是各有派系。最直接的论证就是,有那么少数世家是站在宇王那边的,就像亲近世家的太子并非全然就无寒门士子归附。
“代笔?”轩辕偲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何人的文章能让杨侍郎这般推崇?”
杨端赔笑道:“谈不上推崇,窃以为目前京中还是有那么几位大家贤才的文章可登堂入室。”
轩辕偲不以为然的哼了几声,阴阳怪气的说道:“本公子人微言轻,那些才名远播之辈岂能瞧得上我这种西锤边地出生山野村夫?”
“杨某入朝为官多年,虽没什么建树,可人脉倒是颇广。”杨端坦然又说,“下官的业师沈老德高望重,文气贯注笔力强劲又精通书法,或可一请。”
“方才我便说过了,置此影壁是为自训,并非是沽名钓誉附庸风雅。若假他人之手,何以表达对陛下的感激之情?”
轩辕偲轻笑起来,语气中略有讽刺:“魏文曾在《典论·论文》中写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
搬出了曹丕,杨端自然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静静等着看他到底能作出怎样的文章。
没一会儿,丁占就将纸笔砚墨全部呈上。
他对轩辕偲的习惯是极为了解的,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之后,案台上又斟上一樽酒。但凡动笔之前,总是得先来一番搔首弄姿,用轩辕偲的话说,这叫酝酿情绪。
左手拿起酒樽朝杨端面前晃了晃,问人是否共饮,其人谢绝之后,轩辕偲故作惋惜叹气一声喝下大半。同时,右手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等风赋。
赋这种文体,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为诸子百家散文常用,一般篇幅较短,故称为短赋。其后战国时代,屈原成为此种文体的代表,因为深受楚辞影响,故称为骚赋。直到先汉正式确立体例,形成辞赋。后汉乃至三国以后,日益向骈对方向发展,时至今日,流行骈赋又作俳赋。
韵类汉赋而篇精短,崇骈偶、对句工、好融典,近于诗歌。讲究一定声律,串缀成文,但四六未严,平仄随意。
就文学性质来说,赋在诸多文体当中要求最高。前朝陆机在《文赋》里曾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
杨端悠悠而笑,像是嘲笑轩辕偲自不量力:“原以为公子会作短歌。”
轩辕偲不气不馁,端着樽中剩下的酒,缓缓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自己的字迹一般。转头对杨端笑了一声,言语之间显得很是自信:“赋者大气磅礴,适合我!”
说罢,立刻提笔疾书,嘴上自顾吟道:“康佑四十二年四月廿二,时蒙擢拔,沐浴圣恩。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是,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于是望鸾皇而比齐兮,合芳声之明辉;辩精慧而巧言兮,冠云霓之奇美。哀闭笼又翦羽兮,振折翼而难飞;罹寒暑又逾讙兮,思家慈而期归。眷西路长怀,窥户牖踟蹰,竭此身所事,敢忠贞忘初?
音八方以激昂兮,闻之者悲伤;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百六十字,一气呵成,毫无拖泥带水,除了字迹有些潦草之外,实为一篇结结实实的俳赋。特别是当杨端看到最后一句,他的内心是震撼的。
倒不是因为文辞有多么华丽,而是那句“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乃是出自宋玉的《九辩》。而《九辩》一诗,其意在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
再结合轩辕偲上文所提及的振折翼、罹寒暑,怎么看都像是暗喻延平王府,难怪要取名等风。
平心而论,就文章来说杨端还是较为折服的,以轩辕偲的年纪和阅历能作出这等饱含深意的赋,着实难能可贵。但唯赋核心,在于铺采摛文,体物写志。
若是细细考究下去,这其中想表达的意思实在太多,杨端不敢多想,因为紧张,他的额头上已出了一层密集的细汗。
“侍郎,这赋如何?”
轩辕偲扬眉而问,丝毫不在意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尽皆表露在文章之中。
“偲公子有摛翰振藻之文采,腾蛟起凤稀句绘章……实在是……是七相五公崧生岳降!”杨端的视线急忙从案上的纸张挪开,不想继续接话,“下官就先告退,差人即刻去办。”
说完,他像是逃难般离开了南苑。
丁占狐疑的望着人的背影,奇怪道:“东西还没拿呢。”
“无妨,一篇短赋而已,以这位大人的本事,记住并不难。”
丁占缓缓点头,又问道:“我怎么觉得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莫非公子的文章里藏着什么玄机?”
轩辕偲哈哈大笑,摇摇头回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我不过就是想拍拍陛下的马屁,顺道卖惨装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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