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红豆生南

两天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三。

中书省一连下了四道诏命。

首先是任命宜王轩辕烔为隆州宣抚使，负责新军的招募以及演练，同时将枢密院的两位参事派为副手，协助宜王。

礼部司协同鸿胪寺，共同负责嵥国使团入京诸项事宜，召回滞留在子微湖一带的东宫六卫。

禁军撤销对宇王府的封禁，转由大理寺继续实施监管和调查。

而最后一道旨意则是直接从章台宫发出，征召西川世子秦非领三万西镇兵马，即刻开赴楫州，驻扎在南巢郡。

宜王赶赴隆州训练新军的事，因为之前在朝会上就曾提起过，故而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没有太过引人注意。南霈的宣抚使是个在地方位高权重的官职，有总督军事之权，监察州郡官吏，但轩辕烔已经加冠成年，目前尚未领得封地。所以，这样安排也在情理之中，可能要不了多久颁下旨意，让宜王就地开府。

从理论上来说，嵥国使团本应该在半月之前就能抵京，也许是因为其国间谍在平川城中活动实在过于频繁，小小惩戒和警告自是必不可少。但绝不会就此搁置和谈事项，毕竟西镇兵马一日不结束战时状态，户部和兵部就还得继续供应辎重和粮草。

只是这后两样，朝野上下一片困惑，明显这样的大事和变故，绝不是太子能一言定下的。朝臣们实在摸不透老皇帝的心思，只有极少数的人敏锐感知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攻击宇王的言论相比之前，要少了许多。

虽然嵥国和北霈的使团尚未到来，但两国正式的国书已经递交进了南霈朝堂。前者极力鼓吹停战的好处，后者则是要求双方遵从攻守同盟的约定，唯一雷同之处，是两国都盯上了老皇帝唯一的公主，求娶轩辕靖。

风声传进后宫，引起一片哗然，南霈立国以来，至今从未有过外嫁公主的先例。尤其是珣妃这边，最是无法接受，不管是去西边还是北边，一旦出嫁，便代表母女二人往后再无多少机会见面。

春夏交替之际，正是百花盛开最为茂盛的时候，章台宫内外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轩辕偲如往日一般，进宫面圣请安，正在廊道里曲折穿行，却在一处拐角被轩辕靖撞了正着。领路的内官自是识趣，乖巧的退在尽头，静静等候。

从她的面上，轩辕偲便能看出心情的沉重，一向活泼跳脱的姑娘毫无先前的生气。

“太子果然迫不及待地也要将我赶走，你说，我是去嵥国好还是去北霈好？”轩辕靖的眼眶泛红，明显是刚哭过没多久。从其路径来看，应该是从老皇帝的寝殿出来。

轩辕偲神情庄重，知道当下不是玩笑的时候，轻轻宽慰了一句：“使臣尚未到来，具体能否达成共识还有待商榷，姑姑不必担心。”

瞧人言辞恳切，不像是随意敷衍，心绪也平静了几分：“之前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轩辕偲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他不过是个延平王府的质子，哪能左右得了一个公主出嫁的问题。但望着轩辕靖明亮的双眼中蒙上了泪光，心口也是不免觉得堵得慌，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油然而生。

“能进言的话，侄儿必然会为姑姑开脱的。”

轩辕靖望着他和煦的笑容，莫名觉得心安，点点头道：“要是你做不到，我就嫁给西川世子，往后在延平与你做个邻居，天天烦死你！”

轩辕偲见她还有心情说笑，想来也是调整好了情绪，作礼向人一拜，而后直直往孝成殿走去。

随着气温的不断升高，老皇帝也不在居住暖阁，饮食起居也搬回了孝成殿中。

“永王公子正在殿外侯见。”段裕轻手轻脚的走近，猫着腰说道。

老皇帝捻了一块红豆糕，尝了一口，嘴角露出几分笑意：“靖儿前脚刚走，他就来请安，想必应是在廊道内碰了面。”

段裕并不接话茬，为人倒上一盏清茶，递到面前：“太医嘱咐过老奴，陛下饮食还需注意，清淡些为好。”

“朕不过才吃了一口，你就唧唧歪歪……”老皇帝像是在赌气一样，立刻将剩下糕点全部塞进了嘴里，几番咀嚼之后，还故意吧唧了嘴巴，“朕的龙体康健得很，若是按照太医们说的，不如直接削发出家算了。”

跟在老皇帝身边几十年，是晴是阴，段裕清楚极了，自顾笑道：“是老奴多嘴了。”

“你就是仗着朕对你信任，以为朕不敢拿你如何！”老皇帝拿起装着糕点的盒子，轻轻在案台上磕碰了一下，不耐烦道，“赏你吃，瞧你胖成什么样子了。”

“谢陛下赏赐！”

段裕刚伸手接过，又听老皇帝说道：“去东宫一趟，让太子和两位平章事都来，朕有要是商议。”

“那……永王公子陛下还见么？”

“你不是朕肚里的蛔虫吗，需要朕说出来？”

段裕点点头，立刻退下，走到殿外的时候，将手里御赐的糕点分发给了一众内官，留了一块最大的递到轩辕偲面前。

轩辕偲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下并且品尝起来。

“公子明白了吗？”

对于段裕这番古怪的举止，轩辕偲有些疑惑，他像是有所暗示，但又实在隐晦。怎么看都只是一块糕点而已，莫非是盒子上有什么蹊跷？

想到此处，轩辕偲将食盒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边，终是无所收获。

“中官若有什么点拨，还请明言，偲愚昧。”

段裕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褶皱犹如沟壑一般：“谈不上什么高论指教，不过是些最为浅显的道理，红豆生南国。”

经他这样一说，轩辕偲倏然醒悟。

红豆产于南方，结实鲜红浑圆，晶莹如珊瑚，起初人们常用以镶嵌饰物，后来才加以食用。关于这东西，还有着一则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女子的丈夫因为死在了边境，于是她便整日以泪洗面，抱着一株枇杷痛哭最后死在树下，化作了红豆，于是红豆又名为相思豆。

轩辕靖作为老皇帝唯一的女儿，平日里多受宠溺，堪称掌上明珠，若是真的远嫁他国，肯定是万般难舍，忧思交加。所以，对于嵥国和北霈的求亲，老皇帝应该是不愿意的。只是目前的情况下，还不能立即回绝，故而也不敢表明自己的态度。

皇室的姻亲，向来与国事相连，处理上自然也是要格外慎重。

轩辕偲点点头，面带感激说道：“多谢中官，偲明白了。”

不愧是在皇位上坐了四十多年的天子，自己还没开口，已经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老皇帝这是变着法子，让他不要提及轩辕靖的亲事。

段裕叹气一声，悠悠说道：“既然知晓，老奴便去忙些琐事了，进去吧，陛下似乎有些话要问公子。”

轩辕偲暗自嘟囔着，也不知这对君臣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有话就直说，非得拐弯抹角搞得神秘兮兮。进了大殿之后，在一名小内官的指引下，走到偏殿。隔着屏风，依稀能看见一个身影。

“轩辕偲拜见陛下。”

老皇帝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近前叙话。”

转过屏风之后，只见老皇帝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副舆图，轩辕偲踮脚望了一眼，像是南霈北境一带的兵马驻防分布。

“近来在都御史门下可曾用心潜学？”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有涉及。”

“嗯，不错，连渠是个全才，你要谦虚好问，必然不会少了收获的。”

“孙儿这臂力，近来倒是长进许多，兴趣过年的时候，可为皇爷爷表演一出巨鼎的节目。”

老皇帝有些意外，眉头轻佻，但目光依旧放在了舆图上：“此话何意？轩辕儿郎可不能像赢荡或者项羽一般，只知逞勇斗狠。”

轩辕偲附和着点头，小声说道：“孙儿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都御史还是要求得开一石硬弓，还说往后要逐渐追加。”

南霈的一石，等于四钧，而一钧为三十斤。

“闹了半天，你是受不得苦？”老皇帝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偏头瞪了他一眼，正起神色说道，“射有五技，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一旦之弓，勉强符合白矢规制，若想箭穿靶垛而箭头发白，还需多加操练。”

轩辕偲作出一副聆听受教的模样，口气轻松道：“陛下说的是，我争取早日挽起十石大弓，也可像宇王叔叔那般纵横疆场驰骋天下。”

老皇帝被这话瞬间逗乐：“竖子之言，兵事沙场，岂是只会弯弓射箭就行的？”

“孙儿的马骑得也不错，到时候一手搭弓，一手持槊，也像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望着他那毫不在意的样子，老皇帝语重心长道：“能不能有个正形？朕知道你有些小聪明，可得用对地方，别整日浑浑噩噩的。同样都是延平出来的，瞧瞧秦非，都能为君为国分忧，你呢？”

轩辕偲咂嘴笑道：“西川府世代领军为将为帅的，那叫一脉相承，秦非有那本事也不奇怪。俗话说，虎父无犬子！”

老皇帝连连摇头，带着失望的口气说：“难怪你父王迟迟不立世子，延平王府将来落你肩上，怕是得辱没了祖宗的威名。”

“永王世子不过是个名头而已，真要让我承袭王府，我还得三辞呢！”

“三辞？”老皇帝不禁音调高了起来，“你不想承袭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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