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章 宴前插曲

酉时五刻，章台宫里的内官们正将烛火挨个点亮，琉璃制成的灯罩，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璀璨夺目。轩辕椃继位四十二年以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深居简出，在南霈的民众眼里，他是一位勤俭的皇帝，除了景山皇陵之外，唯一大兴土木的工程便是章台宫。

太子一早就到了老皇帝的寝宫，暖阁与孝成殿之间仅仅只用了一排梅花隔开。太子刚刚走到殿外的时候，老皇帝已经坐着步辇从暖阁出来。

看了一眼太子，手轻轻一抬，将一众内官悉数遣退。

老皇帝穿着一身宽松的墨青色常服，头发也未曾精心梳整，左边一半搭在胸前，另一半则垂在身后。

太子一动不动，静静站在身后。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老皇帝的声调有些沙哑。

太子躬身作拜，抬眼看着梅花枝桠上抽出的细小叶片，若有所思道：“辛巳月，庚戌日，四月十五。”

见老皇帝半晌也没说话，又添了一句：“也是皇长兄的忌日。”

“听说，你想辞去中书令一职……”老皇帝慢慢说着，“是觉着幸苦了？”

“没有，能为父皇分忧，是儿子的幸事。只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力不从心，不想因此辜负父皇的期望。”

老皇帝扶着步辇，转身看着太子：“烨儿为帅去南疆平叛，你若是觉得不妥，朕可以下诏重新换个人选。”

太子的神情突然变得慌张起来，好像自己正一丝不挂，被人从头到脚，由内向外，细细审视了好几遍。都过去两年了，突然旧事重提，难道真的是因为下令搜查宇王府，而让老皇帝生起了疑心？可这一切，分明是他让自己放手去做的，况且搜查出的罪证自己也未曾做过任何手脚。

“若是诏他回来，你觉得派何人继任为好？”

听见老皇帝发问，太子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用自己的亲信，显然不合时宜，广威之事已经极大的触怒了圣颜。“南镇洛戍使，应该可堪大用。”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儿子想去隆州训练新军，历练一番，望父皇恩准。”

老皇帝伸手摘下一片梅花的叶子，在指尖来回把玩，淡淡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

“啊……”

老皇帝偏过身体，又问了一遍：“朕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太子听出语气里的不满，慌忙跪地，头也不敢抬，颤巍巍道：“没有谁，一切都是儿子自己的想法。作为大霈的储君，尤其是这六年以来，时常力有不逮，自觉才智疏浅，难堪大用。所以……才想去边疆历练，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你是太子，是储君，将来是要继承朕的皇位，为轩辕氏一统江山的！隆州新军？那是将帅们的事，与你何干？”

老皇帝眯起眼睛，似是想通了什么，语气轻飘飘道：“知道了，近些年朕对烨儿恩宠有加，皇太子觉得朕是要更易东宫，对吗？”

太子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将身子俯得更低，瓮声回道：“父皇若是改立四弟为太子，儿子并无意见，士族们确实需要被打压。”

老皇帝突然笑了一声，带着不可置信的口气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母后出自周氏，而周氏又是世家之首，士族统领，儿子实在不忍心出手。更没有那个魄力，大刀阔斧改革政弊，祖宗基业来之不易，一招不慎便会付之东流。”

“这番话，朕实在不敢相信会出自你口。莫非一离了东乡侯的辅佐，你便立不住？你是朕的嫡子，如今更是长子，这储君之位永远都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太子猛然抬头，望着老皇帝，表情很是古怪：“两霈自开国以来，从来都是立贤，父皇的心里，也是觉得四弟更为合适，不是么？”

老皇帝神情复杂，长长叹气：“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为父一共有五个儿子，除了你大哥和三弟，如今只剩下你、烨儿还有烔儿，古话常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若将来没有他们扶助，如何面对汹汹朝局？士族有多大的力量，你不知么？”

太子觉得这气氛实在压抑得紧，张口闭口从来都是家国天下，难道皇帝的心思里就只有宗庙社稷？他轩辕炘是人，是为人子，为何从来都得不到父亲的关怀？

“知道又如何，父皇才是天子，是陛下，谁敢不从？”

他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慢慢爬起身子，直直迎上老皇帝的目光：“难道真以为儿子不知道么？禁军的制式羽箭，就是从守天阁流出，而宇王府中武库又搜查出了同样的羽箭，四弟的野心和手段，早就非同一般，当然这也是父皇默许的，对么？”

老皇帝整个身子变得颓然开来，依靠在步辇的椅背上，似有悲痛之色：“为父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父亲？”

太子继续开口：“守天阁是怎样的存在，若无父皇允准，四弟能与之接洽？之所以让儿子一查到底，无非是想让我明白父皇的用意。这个太子之位，实在硌得慌，我早就不想坐了，不必拐弯抹角，只要父皇首肯，明日早朝我便当众请辞！”

“一派胡言！”老皇帝怒不可遏，瞥眼看着太子，“是顾昱教你这么说的？”

“他？父皇可是亲自将顾家小姐，指婚给的四弟，于公于私，他并无理由一定要有什么坚定的立场。”

太子这副事不关己的腔调，让老皇帝更是恼火：“今日家宴，朕不想同你说这些事，再好好想想。”

“是，谨遵父皇之命。”太子答应道，慢慢往后撤步，转身就朝阖欢台而去。

当轩辕偲来到章台宫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七刻，接待他的正是早上见到的黄门侍郎段裕。与别的内官不同，段裕一直都喜欢穿着玫红色的袍子，几乎从来都没有换过别的样式。加上他本就身躯肥胖，轩辕偲每每看见，都觉得莫名喜感。

“中官，我来的可是时候？”

段裕在前引路，边走边笑道：“恰逢其时，筵席已经大致妥当，正等着诸位入座呢。”

轩辕偲笑了笑：“那今日，本公子岂不是得位居末席？”

“偲公子真会开玩笑，陛下说了，您与太子并列次席。”看到轩辕偲意外的表情，段裕随即又解释了一句，“上回听说公子大闹长信殿，就是因为座次，故而此番特意嘱咐。”

“哈哈哈，想不到这等小事，陛下居然还挂在心上，倒是让偲惶恐了。”

按理来说，轩辕偲的辈分最低，理当和太子的两个庶子坐在一起才对。

像是突然想起，低声又问了一句：“宇王府可曾出席？”

“公子，这话您若是垂询老奴，实在不合适，到了阖欢台一看便知。”段裕笑眯眯的回道，“宫里的内官，是不能随意置喙宫外之事。”

轩辕偲一拍脑门，连连称歉。自从汉末灵帝时，起了十常侍之乱，往后各朝各国都引以为戒，一再将宦官打压，生怕这些阉人又再度霍乱朝纲。到了南霈这里，更是将宦官的权力进一步压缩，局限在皇宫之内。

阖欢台是建立在整个章台宫的中部靠西一侧，最上一层通体由珒国出产的玛瑙石铺成，最下一层用汉白玉石搭建，与边上的孝成殿相比，还要高出正脊有三丈之余。四周总共立有九九八十一根金丝楠木栏杆，雕龙画凤，漆金镀银。

走了约莫有九十九级台阶，轩辕偲终是登上了高台。遥望西侧，广明苑里的灯火清晰可见，而相近的坊市更是一览无余。

目前已经到场的，只有轩辕烔和轩辕靖这对兄妹。

轩辕偲慌忙朝二人作礼：“皇叔，靖姑姑。”

宜王对他点点头，笑得温和：“礼物还喜欢么？”

“喜欢，侄儿多谢皇叔，这是入京以来，觉得最为贴心之物。”轩辕偲知道他指的是那把鱼肠剑。

轩辕靖则一蹦一跳到轩辕偲的面前，轻轻在人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故作生气：“说了不要叫姑姑，我才十七，都给你叫老了。”

回过头，看着宜王，好奇的问道：“什么礼物？哥哥为何不送我呢？”

“这……”宜王朝着轩辕偲眨眼，“你去问侄儿便好，为兄有些说不出口。”

轩辕偲一脸茫然，不知宜王是在卖什么关子，但眼看轩辕靖的指头都快伸到了脸上，只好摸着脑袋，临场胡诌：“自然是男人才喜欢的，姑姑不适合。”

这句话一说，顿时羞得轩辕靖脸蛋通红，踮起脚尖，就拧上了他的耳朵：“你这小子，好的不学，倒是将纨绔风流模仿得淋漓尽致！亏我还为你在都御史面前美言，让他收了你做弟子，敢戏弄我了是吧？”

“疼……疼……”轩辕偲连连求饶，弯腰顺着她手使劲的方向转了好几圈，“姑姑若是喜欢，明日就把未央姑娘送到宫里，她的琴艺实在高超。”

轩辕靖悻悻罢手，哼哼着说：“不过是个艺伎而已，有何可贴心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那么多世家贵女，哪一个不比她好上百倍。”

“姑姑也听说过未央的名气？”

“广明苑里的那些士子文人，常常提起，我不过是无意听到过几回。”轩辕靖摆摆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语重心长，“将来可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切莫浑浑噩噩，游手好闲，沾惹了一身坏毛病。”

轩辕偲尴尬得看着宜王，凑她近了点，小声说道：“皇叔还在，你说话小心点。”

轩辕靖负手在后，一双似秋水般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咬牙道：“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该不会是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吧？”

“什么事？”

“接上王之美人。”轩辕靖的音量不高不低。

轩辕偲差点惊得眼珠子都掉在地上，慌忙咳嗽了两声，余光发现宜王正在眺望夜景，当下缓了心神。这话还是俩人看象时说的，但其本意是指要娶自己中意的女子，并非是说轩辕靖。他有几个脑袋，敢想这样的事情。

人伦纲常面前，这是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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