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节
但用以逃避的一天休沐终会过去,鄢岁棠不得不换上朝服,在还未尽亮的天幕下站进金銮殿前的长队。
据说在她休沐的昨天,有人在朝上提到了空悬的尚书右仆射之位。
兰旭告病,长久不见康复,大家多少都能猜到女帝用意,纷纷提议举贤补位,陛下应当早作定夺。
除却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岑既明和崔奉吟也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候选。
毕竟他俩都对女帝俯首帖耳,一直很得女帝信宠,
“鄢大人,你和岑侍郎来往密切,依你看,他的才干有无可能?”
鄢岁棠应声回神,笑容明媚:“可太有了。”
支持岑既明的臣子喜上眉梢:“那依您看,陛下……”
鄢岁棠依旧笑吟吟地:“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臣子:“……”
周遭的嘈杂被她这盆冷水一泼,陡然安静下来,都默默看向这位现今的百官之首。
可惜千般不爽也只能隐忍,毕竟他们论口舌吵不过鄢岁棠这无赖,论拳脚更是三两下就能被鄢岁棠撂倒一片。
寂静中,又有刚到的臣子加入队列,面面相觑着,不能理解此时的静默。
直到崔奉吟出现在队伍末端,不知是谁高声喊:“崔大人!”
鄢岁棠循声望去,崔奉吟正低首回礼,在她身边聚拢了一小群臣子,虽然官阶都不算太高,但对崔奉吟的态度极为亲近,半点不见从前面对鄢岁棠时惯常的对女子的轻视。
人缘不错。
鄢岁棠心道,又找了一会儿岑既明的身影。
有人贴近过来,殷勤地对鄢岁棠行了一礼:“鄢大人,您别动怒。大家伙也是心里担心,最好还是兰大人能有好转。毕竟兰大人不在,担子都落到您的肩上,大家都担心您身子,无论长恨关的战事、还是现今朝廷的变调,都是您辛苦支撑着……”
“不必谄媚。”鄢岁棠连眼神也没赏给一记,“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陛下和我自己,你们担心也帮不上忙。”
对方缩缩脖子,诺诺道:“鄢大人教训得是。是小臣僭越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瘪,眼力见稍微好点的同僚都看出她今天情绪不对,谁也不再来触霉头。
又是一阵,岑既明姗姗来迟,但他本来就是比鄢岁棠还要直白的臭脸,众人观望片刻,也都偃旗息鼓。
这届小辈,还是崔家兄妹更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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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妩的神情藏在冕旒之后,鄢岁棠虽列首行,但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态。
六部禀毕常务,鄢岁棠便如往常一样出列汇总,在她结束发言准备归列时,却听端坐上位的梅妩开口说:“昨日,大家都说到了尚书右仆射一职候选之事,才子众多,连朕都有些目不暇给。”
鄢岁棠低着头,梅妩继续问:“鄢爱卿,你向来眼尖,关于此事可有举荐?”
“陛下谬赞。”鄢岁棠问,“臣归朝日短,对莲城才子都不甚熟悉,事关重大,不如先请教兰大人的意见?”
“太师就是积劳成疾,朕怎么忍心再去烦他?”
“那便请教太学府的意见?朝中英才多出自太学府邸,先生们应当最是清楚弟子才能。”
但梅妩并不准备给她推诿的机会,这句之后,梅妩便开门见山地问:“鄢爱卿,朕是问你的意见。”
“……”鄢岁棠瞑目行礼,“臣不敢妄言。”
“堂堂尚书左仆射,与右仆射共为朕之两臂,现如今却与朕说你不敢妄言?”梅妩的音量陡然拔高,“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是因为怀孕吗?本就不好招惹的女帝陛下真是更难缠了。
鄢岁棠无可奈何地一叹,但只能沉默地躬身行礼,不发一言。
梅妩花了几息时间平复情绪,随后把手一挥:“崔奉吟,你来说。”
鄢岁棠乖觉归列,身后传来崔奉吟柔和的嗓音:“太学府之弟子,虽则才干出众,但朝中空缺甚多,难免供不应求。而今新试正行,上自世家,下至寒门,任人唯贤,实乃大永之幸。再论右仆射虽然重要,但有鄢大人坐镇左仆射执掌重大朝事,臣以为,不若就右仆射之职大胆举任,从今年的新试进士之中择一德才兼备之贤——一来,可成新试公正公平之立意;二来,可彰陛下不论出处、唯才是举之贤明。由此,四方风闻,才贤皆往此处,天下英雄尽入陛下彀中。1”
鄢岁棠缓缓闭上双眼。
未等崔奉吟的发言结束,金銮殿中已然炸开窸窸窣窣的讨论。
这样的言论,在世家把权的朝廷上,根本就是玩火自焚。
无形的战火在金銮殿里烧起,鄢岁棠不消抬眼也能猜到梅妩唇边满意的笑容。
世家越是跳脚,梅妩就越是开心,甚至不会有人知道,崔奉吟这通发言,究竟是她自己想的,还是女帝的意思。
因为发言的人是崔奉吟,世家崔氏最后的直系子弟。
当崔氏这样庞大的家族都表示出愿意让贤的态度,尾随崔家的小世家们再怎么惊怒,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和崔奉吟翻脸。
——毕竟崔奉行已经死了,现今的崔家,是崔奉吟的崔家。
是女帝的崔家。
而至于崔奉吟的角色,或许本该由她——鄢岁棠来扮演,才更符合梅妩和其他人的预期。
“——恕臣不能苟同。”
一句平和却有力的反驳截断了所有人的讨论,众人望去,但见岑既明站在金銮殿中,掷地有声:“古往今来,除却才名显赫如昔日唐才子、居功至伟如开国五功臣……再不济,也当如鄢大人戍守边关、数退外敌之军功才能刚入朝廷便拜二品。言说新试公正,却要给予所谓‘寒门’无功天降的空前恩荣,这算什么公正?臣以为,崔大人是睡糊涂了。”
真敢说啊,不愧是小岑大人。
不止鄢岁棠,朝上众臣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岑既明的发言还未结束:“且不论‘公正’,这‘寒门’又要如何评定?非莲城籍贯?或是家中财粮统计?更不说地方学生纵是熟读诗书,其眼界阅历,又如何能与自幼便随父兄温习朝政的世家子弟相比?为了所谓‘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不顾寒门与世家的实际差异,无异于使稚子怀璧,彼时彼刻,除却被有心人利用、胁迫、掠夺,臣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朝中上下屏息凝神,连同岑既明本人在内,所有人都低眉顺眼地等待着女帝的反应。
比起两个臣子的争吵,女帝在此刻的回应才是世家们最关心的问题。
而梅妩在龙椅上长久坐着,好一会儿,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依岑爱卿之见,新试之‘公正’又当如何成全?”
鄢岁棠用玉笏挡着神情,唇角却微微地勾出一抹笑意。
“新试覆盖大永上下,世家与寒门都可获得赴考机会,确如崔大人所说,这是新试的‘公正’之处。但局限于此,还远远不够。寒门与世家之差距,不仅在于科举,更在于其天资、其教育,天资乃是天生,寒门之中也不乏天才,但地方教育之缺陷,亦使寒门才子半途夭折——依臣所见,与其从‘右仆射’之职着手,还不如从地方教育着手。太学府的先生们应当按时巡游地方,地方学子亦可进入太学府求学,为防愚民限制子女入学,亦当将之记入律法。长此以往,寒门才子方有崭露头角之日。”
这一次,朝廷上的哗然更胜于先前。
甚至已经有好几个老臣跃跃欲试,预备出列反驳。
但岑既明的身形如松如柏,不由分说地杵在殿中,颇有几分顶天立地的气势,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真的和他对峙。
梅妩问:“你方才说——‘子女’?”
“正是。”岑既明道,“天才又不局限于男子。如陛下、如鄢大人、如崔大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梅妩的神色似乎有了一些波动,鄢岁棠趁机出列,清一清嗓,回眸看向同样凝视着她的岑既明:“小岑大人——”
岑既明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没发作。
鄢岁棠更加得意:“小岑大人,你说得很是轻巧,可是照你的部署,地方学府就得公立、太学府先生巡游的路费也要琢磨、甚至让女儿入学,这对大多数的父母而言,可都有些荒谬了。而且单是这财政支出……户部就要伤透脑筋啊。”
在她身后,新任的户部尚书赶忙点头。
闹呢,长恨关还跟外敌扛着,有鄢岁棠在,他本来就没办法在军费上做文章了。
还要搞什么地方学府,这不明摆着要把国库搬空吗?
岑既明也和她一唱一和:“这样难吗?”
“当然难了。”
“那还是直接任命右仆射比较简单?”
“确然如此呢。”
岑既明作恍然大悟状:“满朝文武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啊。”
鄢岁棠连声附和:“是哦,大概要从寒门来的右仆射才能做到。”
众臣:“……”
梅妩:“……”
梅妩:“既如此,此事朕会再和兰太师商议。至于另一件事——”
她的目光落到鄢岁棠的脸上,后者正看向她,面容带笑,无比温顺地向她行礼:“……自今日起,鄢爱卿暂停尚书左仆射之职务,任按察史,官阶二品,佩金鱼袋巡访地方。如朕亲临。”
未等群臣反应,鄢岁棠已然跪下叩首。
“岑爱卿,暂停刑部侍郎之职务,任按察史,官阶四品,佩银鱼袋协同鄢爱卿。”
梅妩停顿半晌,继续说:“期间,尚书左仆射之职务,交由崔奉吟与六部协作共担。”
崔奉吟与岑既明一同跪下。
在众臣哗变之前,三人皆是从善如流地叩首谢恩。
毕竟这一切的变调,都早在他们的预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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