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节
所谓“生意兴隆”、“红火依旧”,在见到馄饨铺里人声鼎沸的盛景时,岑素流居然也挑不出错。
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鄢岁棠这样一个出身高门的嫡长女,会在幼年接触到这样鱼龙混杂的馄饨铺。
更让岑素流说不出话的是,这家铺子他曾走街串巷无数次途经,自然也吃过不知多少次。
只不过那时是以“秉欢”的身份,此刻却是他岑素流本尊。
鄢岁棠替他点了清汤,岑素流在面罩下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眼眸却轻车熟路地弯出弧度,病恹恹道:“多谢鄢大人体谅。”
“应该的。”鄢岁棠把手一挥,表情却很惋惜,“不过红汤的确更好吃,要是你身体更好些,能吃辣就好了。”
岑素流笑笑:“太遗憾了。”
你才不能吃辣!
你全家都不能吃辣!
鄢岁棠大概真是这家老板的熟客,虽是生意热火朝天的时候,老板还是尽力给两人安排了最为僻静的角落位置。
虽然依旧会被其他人沸天的吵闹打扰,但也算聊胜于无。
“你能吃葱吗?”
“可以。”
“那不错。”鄢岁棠道,“梅琮每次来这就都皱着脸,看到葱更是要死要活,像是要请他下油锅似的。”
岑素流没有应声,心中却涩然想,梅琮是天潢贵胄,当然不能忍受这样嘈杂肮脏的环境。
也只有他这样在泥里灰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才能对这种地方一笑置之。
以世家公子的身份来这里用餐,也未尝不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鄢岁棠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顾着向他介绍:“这家老板姓吴。我小时候见的是吴大爷,现在是他二儿子继承了。啊,吴二哥和我关系很好,但我是觉得吴大哥做的馄饨最得大爷精髓,当然二哥也不错。”
岑素流顺着她的话头问:“那为什么不是大哥继承呢?”
“……这个啊,”鄢岁棠难得地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多了一丝羞愧,“大哥和我们一起去了十二关,我不争气,没能把他们带回来。”
岑素流的眸光不觉微颤:“抱歉,我不知道……”
“不妨事,都过去了,也不是什么禁忌。”鄢岁棠笑笑,“你应该听岑素逢说过,他们在雪山上捡到我,那时候我身上裹了十几件冻成冰块的血棉衣。其中一件就是吴大哥的,可惜当时大爷已经过世,我只能把棉衣还给了吴二哥。”
岑素流轻声道:“是他们去得太晚,不是你的过错。”
“虽然我是很烦岑素逢,但也不会把这种事怪在他身上啦。”鄢岁棠支着下颔,笑盈盈解释,“那时风雪弥天,我和梅琮都习惯了依赖太傅和岑素逢,离了他俩就无法辨别方向,又不敢等到雪停再动身……所以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自己勘察天象星斗,至少不会再在雪山里连累弟兄迷路了。”
岑素流低眸看着光滑的桌面,一时间看不清神态,但能看出不是什么乐观的表情。
“真的没关系。我约你一起吃饭,是想和你交心,和你做好友的。反而害得你苦大仇深,岂不是违背了我的本愿?”鄢岁棠打趣他道,“笑一笑嘛,你的眼睛还是笑着更漂亮。而且无关鄢家岑家,只是你我二人,作为朋友随口胡侃而已,何必往心里去呢?”
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些话是七分真,三分假。
但鄢岁棠一向信奉祸不及亲友,对岑则晖和岑素逢的不满,在发现其他人参与其中的明确证据之前,她不想再对岑素逍、岑素流这样的无辜之辈继续迁怒。
所以和岑素流无关的恩怨,她也不打算在岑素流面前说他父兄的坏话。
却在沉默中,岑素流没有如她所愿地扬起笑容,反而神色凝重地开了口:
“……方才,鄢大人问我梦魇。我不愿说,是怕鄢大人笑话。”
鄢岁棠立刻凑近了些:“洗耳恭听。”
“……”
岑素流低垂眼睫,一片浓稠的阴翳挡住他的眸色,但听少年低声道:“一连多日,我常梦见鄢大人在沙场受困。那些刀枪剑戟总是那样危险,偏差稍许就会伤您性命。
“私心里,我也希望我能成为对您举足轻重之人——若能劝您退下前线就好了。我经常这样想。可是师……先生、父亲和兄长都会训斥我这样自私的想法,他们说,您是百年一见的天才,若不用在刀刃,才是亏了您的天资。
“因此,我会从一重梦魇里跌进另一重梦魇。时而梦到您在战场遭遇不测;时而梦到您九死一生,听从了我的请求;时而梦到……虽然听从了我的请求,但您看向我后,出口的却是襄王殿下的名姓……”
鄢岁棠眉目微怔,半晌无法言语。
“我也知道,我是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之辈,关乎边关安危,却还惦记着自己的儿女私情。”岑素流也很清楚自己前话的羞耻,几乎紧跟着就低头谢罪,“也只是梦里而已,清醒时我断不会有这样妄想。襄王殿下也绝非我能攀比的存在,都是些胡话,鄢大人就当听个趣罢。”
对面的人身体紧绷,头低得只差没钻地里去。
挂着面罩的两只耳朵则是通红,鬓发也不能遮掩,和天边的火烧云遥相映衬,可爱极了。
鄢岁棠收回视线,听完他长长的罪情自陈,却无法压住嘴角:“确实很有趣。”
岑素流的耳朵更红了。
“这样的梦,你从以前就经常做吗?”
“……在您回来莲城之前,几乎没有停过。”
“看不出你心思竟然这么活络?”
“………”
岑素流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知错了。”
鄢岁棠却藏不住自己的坏心眼,情不自禁逗他:“怎么这么乖了?先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要让我在红签上写他的名字?我可不会喜欢太没主见的男人,况且你都和梅琮比较了,难道他是这样温顺的性格吗?”
岑素流僵硬的身体猛然回弹,红得惊人的脸蛋也随之扬起:“可以吗?”
鄢岁棠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对他眨眼:“不可以。”
岑素流:“……”
头又低下去了。
或许真的是这次交心卸下了两人最后的心防,鄢岁棠打量着眼前面有愤懑却不敢出声的少年,越看越觉讨喜。
但秉欢的音容犹在眼前,她还不至于见异思迁到这种地步。
鄢岁棠的目光不觉落在岑素流满布伤痕的双手上,前几日岑素流没能拉住崔奉行后露出的惊惶也不似作伪。
岑素流这样善解人意的人,理应配一个对他一心一意、别无二心的伴侣。
……但如果岑素流的深情能更早被她知道呢?
甚至不必早太多,只要在她遇到秉欢之前——既然猜到岑素流应当与秉欢熟识,她就更不能同时和两人都暧昧不断。否则坏了岑素流的名声不说,指不定三人之间还会生出不必要的嫌隙。
这样的想法当然只是心里聊以安慰,鄢岁棠深吸一口气,决定趁热打铁,把两人就此定格在好友关系:“三郎……”
岑素流却和她同时张开了嘴:“鄢大人……”
两人同时一停,鄢岁棠先一步道:“你先说。”
“嗯,就是……”岑素流压低了声线,极其小声地问,“您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鄢岁棠等的就是这句:“是。”
岑素流的瞳孔微微一缩,但世家的矜持很快使他镇定下来,继续问:“他是……怎样的人呢?”
“他很好,是不畏强权、来去自由的人。”
岑素流心想,不畏强权,因为梅琮自己就是强权;来去自由,能有什么比死人更自由呢?
“虽然脾气不算太好,但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无论公私,都对我多有帮扶。”
岑素流心想,原来梅琮对她态度不算太好,这样都愿意倒贴,确实是爱惨了梅琮。
“不过我这个人,其实更讲究‘直觉’。就是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心跳怦怦,前所未有地惊喜和激动。”
岑素流心想,第一次见面是太学府吗?这么小的女孩也敢勾引,梅琮可真不是人。
鄢岁棠最后想了一会儿,感觉总结得已经比较全面,终于结束话题:“总之,倘若不是出身世家,像他那样做一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也是我生平所愿。”
岑素流心想,哼,江湖侠客,江湖有什么好的,都是些地痞无赖的麻烦……?
………?!
岑素流蓦地扬起头,惊愕地看向面前难得带了羞色的鄢岁棠:“……江、江湖人?”
梅琮再怎么多才多艺、全知全能,也不可能有时间去混江湖吧???
“嗯。”鄢岁棠却坦荡荡地点头,“虽然相识不久,但我确信无比,他就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心上人。”
岑素流:“……”
面罩下的嘴唇都在不住哆嗦:“……相识不久?”
鄢岁棠只当他是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相识不久就草率心动,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算是一见钟情?其实就是我去岑府退亲那日,在我家里遇上的。”
岑素流:“……”
岑素流:“………”
见他不语,鄢岁棠唯恐是伤他太深,关切地问:“怎么了?”
岑素流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但这不妨碍他的眉眼依旧肃穆端庄:“无事。”
“真的没事吗?我看你脸色不算太好,是不是馄饨等太久了,吵得你不舒服?”
“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惊讶……应该祝鄢大人早日得偿所愿才对。”
鄢岁棠如释重负,唇角毫不掩饰地高高扬起:“那就承你吉言!”
“……”岑素流安静地闭上眼,已然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后续的聊天。
好在吴二哥终于姗姗来迟,端来两碗馄饨,不忘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小姐,今儿个生意太好,差点没顾上你们。”
鄢岁棠嘻嘻笑道:“真不好意思吗?那倒好了。对面这位是我的好友,今日是第一次来吃,他这穿着气质都好认,而且不能吃辣,以后他来二哥这儿,二哥也给点便宜如何?”
吴二哥擦了擦汗,朗笑道:“好说,大小姐的朋友当然就是我吴老二的朋友,这位公子我记着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岑素流露出的半张脸:“……诶?”
岑素流:“………”
他当然也没忘,前几天他独自从崔宅回来,饿得很了,没来得及换回秉欢的服饰就来这儿点了馄饨吃。
显然,作为“岑素流”的穿着材质就不可能不给人留下印象。
岑素流默默抬起袖子,掩面低咳,虚弱地看向吴二哥:“这怎么好?老板不必待我客气,我还是照价付钱……”
吴二哥“嗐”了一声,心中疑窦骤消:“小公子这是什么话,大小姐和我们家多少年的交情,地痞无赖来闹事时还得多亏大小姐的名头。说给你打折就给你打折,不能吃辣是吧?我都记着了,您这身体的确得多注意饮食哩!”
看来是他记错了。
前几日来的那个虽然也是上等的衣料,眉眼也有相似之处,可那家伙算是熟客,每次上门都不停加辣,平时还总忍不住和他讲价。
那一看就是个老江湖,不像这位,嫩生生的贵公子,怎么会是一个人嘛。
岑素流感激不已地对他笑笑。
可恶,莲城为数不多凑合能吃的摊铺又少了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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