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哎呀
下行梯道比鄢岁棠想象的还要长。
空间逼仄,使他们不能并肩,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在某种默契的支配下,两人静静交握着手,手心沁出薄汗,但都没有动过半点。
从火场出来就径直到了静王府,鄢岁棠身上没有武器,装束也很简约,秉欢倒是一如既往背着剑,但在这样狭窄的地方也毫无用武之地。
脚步声回荡在幽长的梯道间,湿冷的潮感更如附骨,不知走了多久,楼梯终于到达末尾。
熹微光火在遥远处幽幽而燃,墙壁上灯影摇曳,招摇如红楼翠袖,无端令人发寒。
鄢岁棠松开握着秉欢的手,微微抬腕,示意他停下脚步。自己则先上前,谨慎地望向楼梯之外的方向。
秉欢压抑呼吸,低声问:“怎么样?”
“看着像是什么走廊。”鄢岁棠道,“两壁有灯……奇怪,这灯的数量……”
秉欢很快跟了上来,和她一起观察。
眼前的甬道与楼梯相比宽敞不少,至少两人可以并肩。
但灯火分布却很奇怪,左壁稀疏、右壁密集,单是目测,右壁灯火的数目近约左壁的两倍。
秉欢脱口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刚才那一长串楼梯也是刚好一百零八——是道家?”
鄢岁棠却没答应,而是挑眉:“你还知道天罡地煞?”
秉欢翻个白眼:“我又不只读《大永律》。”
鄢岁棠闷声笑笑,再补充一句:“人鱼膏灯1。”
秉欢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鄢岁棠道:“这里积灰很重,应该很少有人照料,这些灯却能长明不灭,我只能想到人鱼膏灯。”
“你是说秦陵……”秉欢愣了片刻,“可那只是杜撰吧?而且大永禁止盗猎大鲵,谁这么大胆,能在天子脚下顶风作案?”
鄢岁棠继续观察这些壁灯:“就在天子脚下,你一个小刺客能在鄢府、崔府、静王府来去自如。”
秉欢顿时消声。
“再者讲,大永禁猎大鲵,前朝皇室却以此成风,‘人鱼膏灯’用之不竭,宫宇楼阁万古不夜。”鄢岁棠道,“还是你提醒了我,这地宫未必不是前朝遗物。只是如此一来,就和我原先猜想的有所出入了。”
毕竟兰家和崔家都只是开国皇帝身边的谋臣,起于微末,与前朝皇室毫无往来。
相反,和前朝皇室有所关联,又在莲城深有根基的世家,任何人都会首先想到鄢、岑二家。
这两家一是将前朝国玺奉给大永的末代宰相,一是被前朝废帝流放千里的末路叛将。
秉欢当然不会蠢到以为她自爆家门。
“你……”秉欢惊怒,“你怀疑岑家?”
鄢岁棠反问:“你不怀疑?毕竟最有可能知道地宫存在的就是他们。”
从她的角度来看,岑家父子曾背叛梅琮,那么不忠梅妩也好,暗算她也好,由岑家人做都不奇怪。
况且岑家曾是前朝最受器重的武将世家,知道这样一座工程浩大的前朝地宫也很合理。
秉欢却不说话了,而是气呼呼地瞪了半天,忽然便远离她向前走去。
“怎么了?”鄢岁棠感觉出他在和自己保持距离,顿时又有些无奈,“离这么远,遇到危险怎么办?”
秉欢不语,鄢岁棠只能加快速度追上去,却不等她再问,便听得秉欢又轻又哑的声音:“如果在这里的是岑素流或者岑既明,他们肯定难过死了。”
“关他俩什么事?”
“……看到你举身涉险,于公于私,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陪你闯进来。”秉欢说,“然后听到你一本正经地怀疑岑家,而他们百口莫辩,因为如你所说,‘最有可能知道地宫存在的就是他们’。”
鄢岁棠皱紧了眉。
秉欢走至长廊末尾,灯影浮跃,雪白面具一如既往藏匿着他的表情。
鄢岁棠难得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即使隔着一层面具,她也忽然望穿了他眼底的情绪。
刹那之间,鄢岁棠却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沮丧。
“你以为,我很希望是岑家吗?”
她停顿很久,低声道:“岑素逍与我同窗六载,岑素逢和我生死与共,岑则晖……岑太傅,更是授我兵谋武略、行事做人,他陪我的时间比我爹还久得多。你也认为,岑家倒了,我就会开心吗?”
-
六年前,胡人的铁蹄接连踏破了大永朝引以为傲的十二关门。
自最外层的长恨关被破,到倒数第四层的横山关告急,胡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横山关的求援急报抵达第三日,休养多年、实权空落的武学太傅岑则晖终于在先帝的邀请下携次子岑素逢领旨带兵,驰援横山关。
当晚,四皇子梅琮面圣,翌日晨,众人听说鄢家长女鄢岁棠在岑府门前跪了一夜。
再后来,捷报频传,岑家父子军骁勇善战,一举夺回太平、元武、明月、凤阳四道关卡。
而梅琮与鄢岁棠所带精兵,也按照岑则晖的部署,如期攻克靖安、平潭两关,进入凤阳,与岑家父子军顺利会师。
风雪连天、哀鸿遍野。
流民四散、饿殍相食。
这就是他们抵达凤阳时所看到的一切。
战火烧尽了灾民最后的衣裳,他们在雪地里不知方向地爬行,通体冻伤、口吐血沫。城中妇孺也是一样的瘦骨嶙峋,圆瞪着眼,眼里看不见光,见到大永将士,也难以重燃希望。
“四皇子,再往里走可就更难看了。”岑素逢刚迎他们入城,叹息着,冲梅琮使眼色,“大小姐毕竟是姑娘家……”
鄢岁棠紧紧跟在梅琮身后,明明穿着军中最暖和的棉衣,可看着难民,仿佛衣不蔽体的是她自己。
梅琮与岑素逢所见一致,转头问:“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我……”鄢岁棠下意识想拒绝,但她灌铅似的双腿更在抗拒她的选择,“……也好。”
她想要建功立业,所以不害怕流血,也不害怕死在战场。
可她知道他们来得太晚,所以她会害怕百姓眼中的埋怨,会害怕眼前惨不忍睹的真相。
只要继续在前线战斗就好,这些事就交给后勤……毕竟她想学习的是带兵打仗,灾后重建并非她的专长。
然而几人尚未改道,却听一阵马蹄达达,玄黑的骏马打了一记响鼻,不多时便走近了,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
牵马的正是岑则晖。
“老师。”
梅琮和鄢岁棠先后行礼,岑素逢也殷勤上前代他牵过马绳:“爹,您又领黑崽去喝水?”
岑则晖愤道:“那帮狗/日的把人都砍杀了丢河里,水全是红的,喝个屁。”
鄢岁棠身形一晃,只觉得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身边的梅琮也同样脸色惨白,两人抖着嘴唇,都不说话。
“你俩逛完凤阳了吗?逛完了陪我去河边走走。”
梅琮一愣,道:“还没逛完……老师,您要想去河边,晚些时候我陪您去。岁棠年纪小,这一路硬撑着不剩多少力气了,要不让她先回去休息?”
“行啊,休息就休息。”岑则晖伸手抬了抬鄢岁棠的下巴,“低着头做什么,在太学府里可没见你丫头这么害羞。去休息吧,今儿一晚上那河也干净不了,明早再陪我去。”
梅琮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老师……”
岑则晖早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把路堵死了,冷笑道:“你们是觉得鄢岁棠年纪小,是姑娘,第一次打仗受不得刺激?”
岑素逢缩缩脖子,不应声。梅琮也不敢作答。
“——鄢岁棠,你来说,是这样吗?”
鄢岁棠浑身一抖,终于从梅琮的遮挡下走了出来,低头站在岑则晖的面前。
半晌,她低声辩解:“我在前线没有偷懒。”
“这我当然知道。你恨不得以一敌百,少杀一个都嫌丢人。”
“我只是不想看灾民,我不舒服。”
“哦——”岑则晖作大悟状,“大小姐以一敌百不是为了给百姓报仇,只是为了逞英雄,是吧?”
“……”
“很好。”
岑则晖伸出手,抚摩鄢岁棠的发顶,但他的声音却冰冷至极。
比往常在太学府逃课、顶嘴、捉弄同学师长时都要严厉得多,岑则晖收回了手,漠然道:“今晚停了她的饭,棉被也没收一半,节省下来的都给灾民。既然不想用眼睛看,那就用身体去感受。”
梅琮和岑素逢同时怔住:“老师,岁棠她……”
“是十二岁的灾民少了吗?还是灾民中没有女子?”岑则晖牵回自己的爱马,眉头紧锁,打量着僵在原地的鄢岁棠,“好好想想,鄢家先祖在前朝时位至宰相,衣食无忧,哪怕莲城城破也可以退居外地偏安一隅——你认真想想,你的祖宗为什么宁可被莲城的世家们戳烂了脊梁骨,也要大开城门,向大永皇帝献降。”
“鄢岁棠,到了前线就把你所谓的世家骄傲都给我丢掉。
都高贵些什么?还有你,梅琮,皇子怎么了?皇子也照样给我去河边看看清楚!
前朝烂了,因为莲城人看不见外边。
大永来了,因为有祖宗看见了外边,他们知道,他们活着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逞英雄耍威风——”
岑则晖道:“食君之禄的‘君’是陛下,但‘禄’从来来自他们。”他看向鄢岁棠,“来自你不想看、不敢看,觉得没必要去看的无数个‘他们’。”
-
秉欢显然被她的态度惊了一瞬,良久没有反应。
倒是鄢岁棠先一步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有些麻木的脸。
灯影拖得纤长,映照着两人再次牵握的双手,她说:“走了。”
“我也希望与岑家无关,所以我们更要找到真凶。”
鄢岁棠顿了顿,看向身后的秉欢:“……你会一直陪我吧?”
秉欢抹了抹鼻子,躲开她的眼神,恼羞成怒:“你好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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