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逢
回到政事堂,鄢岁棠草草点了个卯,便打算回自己的东堂补一下这几年落下的世家知识,余光却见相邻的西堂来往人员不绝,个个都哭丧着脸。
一眼望去,都是六部的高官,据说是时值年中,六部事宜都要统筹,故被右仆射召来问话。
兰旭在正事上一向认真,鄢岁棠不欲和他争这风头,但兰旭却没打算放过她,听说鄢岁棠回来,没一会儿就派了书童来传话。
这回苦着脸的便不止六部,左仆射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步进西堂,兰旭的品味依旧不俗,设施雅致、陈设精美。
鄢岁棠掠过众官,向他一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老师”。
“鄢大人,这是兵部上半年预备上递的筹算折子。”兰旭说着便丢来一本足有两指厚的折子,“兵部事宜,你比老夫清楚,就请鄢大人掌眼了。”
鄢岁棠正想应下,兰旭又丢来另一本:“这是工部关于地方水利的新提案,大多是鄢大人先前和陛下商量的内容,也由鄢大人看看罢。”
“还有刑部要求的设施维护……老夫年岁大了,看不得那些,鄢大人……”
净是些事情多油水少的。
鄢岁棠:“……”笑着把折子都一一接下,嘴却没忍住,“其实吏部和户部也可一同交给学生。”
兰旭动作一顿,看她一眼:“鄢大人的言下之意,是影射老夫要在吏部和户部偷做文章?”
鄢岁棠倒不怀疑他的忠诚,兰旭一生清正刚直,不是会在公事上徇私枉法的人。
但话赶话说到这里,鄢岁棠忽而想起什么,索性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道:“六部不可偏废,吏部和户部更是至关重要,老师愿意亲自督促,学生当然庆幸。不过这两部事务繁重,恐老师劳累,还是让学生帮您分忧一二,也算回报陛下对学生的信宠。”
兰旭的神情果然现出一丝不愉,吏部贵重、户部富足,若非有他下遣亲信,手掌两部,兰家也很难撑到今日。
可鄢岁棠说得谦虚委婉,又抬出了女帝信宠,让他一时半会儿难以确定这究竟是鄢岁棠的意思,还是女帝的意思。
若是来自女帝,那他的两位尚书恐怕很难保住,两部之中必定是要失去一部了。
鄢岁棠看出他变化莫测的神情,也知道老先生是在肉痛,估计两相权衡还是左右都不舍得抛却。
而鄢岁棠要的就是这效果。
“但学生也自知资质平平,恐不胜重任,既如此——”鄢岁棠莞尔笑问,“礼部尚书何在?”
却见一列官员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一年轻男人从队列中站出,噤若寒蝉:“回鄢大人,崔尚书今日身体不适,告了病假,故只派了小臣前来。”
病假。
鄢岁棠的眼眸不动声色一眯,她可是刚从崔家回来,半眼没看见告假的崔尚书。
但也不急此时,鄢岁棠对他笑笑,柔下声色:“奉行统率礼部,确是辛苦,本官自然体谅。你是礼部侍郎么——什么名字?”
对方一愣,惶惶道:“小臣、小臣姓徐,名又敏。”
“徐又敏,好名字。”鄢岁棠一边说着,目光却在徐又敏和兰旭之间流连,“秋闱日近,老师既然要操心吏部与户部事宜,恐怕也分身乏术,无暇关心礼部。正好今年新试推行,学生很有兴趣,想与徐侍郎多聊几句,不如留下吏部户部,其余四部,除却徐侍郎,就先回各自部中,以免延误他事。”
徐又敏果然周身一凛,没忍住抬眼偷望兰旭。
饶是兰旭不动如山,也被徐又敏这一眼出卖了大半。
可有吏部与户部作威胁,兰旭已是赶鸭子上架,不答应也没办法。
而且鄢岁棠哪怕拿走礼部,一时半会儿应该也动不了崔奉行。总比被她拆走吏部户部来得好。
“如此也好。今年的科举,陛下格外看重,交予鄢大人,想必陛下也能更加放心。”兰旭说着,目光凉凉地扫向其他官员,“就依鄢大人说的办,诸位先行回部吧,老夫也不多留了。”
-
徐又敏,鄢岁棠没听过这个名字,徐姓中最显赫的出身也只记得鹿门徐氏。
端详一会儿,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连惊恐的神色都藏不好,能到侍郎位置多半是贵人相助。
难得记得,鄢岁棠便也问了:“徐大人可是鹿门人士?”
徐又敏一凛,忙答:“小臣正是。”
“噢——鹿门徐氏,很不得了啊。不知徐知府与大人的关系是?”
徐又敏怔忡半晌,表情多了一丝苦涩:“家父去年因故卸任,今已不再是知府了。”
鹿门知府、卸任贬谪。
鄢岁棠隐约捕捉到了点东西,状似不经意道:“真是可惜。不过徐大人年纪轻轻就官至四品,令尊想来也会为你欣慰。”
徐又敏果然没有设防,老老实实答说:“小臣惶恐。都是圣恩眷顾,兰老师与崔大人更是提携诸多。”
“兰老师?如此说来,又敏还算我和奉行的师弟呢。”鄢岁棠嘱人送来两盏新茶,一盏递给徐又敏,另一盏留在案上,语带亲昵,“说到奉行,他那脾气可不算好。当年在太学府,就他不肯让我给他扎小辫,生起气来要撸袖子跟我打架,哈,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徐又敏谢过她的茶水,但只是低头笑笑,似乎不太敢议论崔奉行的为人。
能套的都套得差不多,鄢岁棠吹散茶烟,转而和他谈起了礼部正事,徐又敏也显然放松许多。
科举诸事本就是一堆新规矩,鄢岁棠还得从头学起,一时间也没心情再想别的,专心致志听徐又敏给她解说科举。
越听越困,越困越想回长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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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歹是熬到头了。
正午之后,政事堂官员渐少,鄢岁棠整理完案几,又拣出几本准备回家细看的折子。
兰旭依旧端坐西堂,肩背笔直,神情凝肃,正在书写一封奏折。
鄢岁棠望了一会儿,没忍住笑:“老师,告我状呢?”
兰旭眼也没抬,并不理她。
兰家人普遍如此,个个人如其姓,清静幽淡不肯与人来往。
若非兰家实在式微,兰旭这样的声望,何至于连徐又敏那等资质的晚辈也要拉拢。
“老师,”鄢岁棠沉默片刻,打量他日趋瘦削的身量,又有些悲悯,“您也不必如此受累。学生和陛下都是您一手教养的,不会太过为难兰家。您看,陛下还礼聘子真为后……”
她原意是想安抚兰旭,梅妩肯娶兰子真,未尝不是给兰家一份面子。
可偏是这句,话刚出口,兰旭的动作蓦然一僵,呼吸紧跟着急切几分。
兰旭身边的书童慌忙摸出一枚褐色药丸,就着一旁的茶汤帮兰旭服了下去,良久,兰旭的脸色才略有好转。
“老师——”鄢岁棠吓得不轻,赶紧奔至他的身边,手忙脚乱帮他顺气,“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您可别吓学生。”
兰旭喘息着,好一会儿恢复过来,却沉默地打开了她的手。
“鄢大人,回去休息吧。”兰旭说罢,自己也吩咐书童整理案几,刻意躲避着鄢岁棠的视线,沉声道,“老夫无碍,不劳鄢大人费心。”
鄢岁棠怔忡半晌,只好称是,乖乖站在一旁等他先走。
大概是她乖巧的模样实在难得,兰旭终究还是斜她一眼。
鄢岁棠站得笔直,庄重得和当年在太学府罚站一样。
“……”兰旭闭目片刻,屏退书童,西堂内只剩师生二人,一时无声。
须臾,兰旭道:“若是废太子登基,要迎你为皇后,你会欢喜么?”
鄢岁棠一愣,下意识笑道:“他想得美。”
兰旭却只是望她,直望得她生出心虚。
静默中,鄢岁棠还想追问,却听兰旭摇头叹说:“寻个机会,回长恨关去罢。”
言罢,他便负手,咳嗽着扬长而去。
再也没有多看鄢岁棠一眼。
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鄢岁棠蓦地只觉心悸,无端的恐慌像是悬了一只脚在崖边,看不穿崖间的浓雾,也辨不清身边的敌友。
好似这一眼后,就再也不能见到她敬爱的兰老师。
-
直到月上中天,鄢岁棠也没能想明白兰旭的意思。
或许他是说,令兰子真做皇后,实际是束缚他的手脚,害他不能为官为吏,效忠朝廷。
但……
谁让他生在兰家,又曾是废太子最最信宠的幕僚?
可这道理连她都懂,莫非兰旭和兰子真能不了解吗?
再说劝她回长恨关一事。
鄢岁棠自己也知道她是战功远多于政绩,但女帝根基不稳、心腹寥寥,除了她,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又有能力帮扶女帝?
更何况她武功不俗,莲城能伤她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不合时宜地,目光落在缠着绷带的左手上,鄢岁棠又想起了那个名为秉欢的少年。
“叩叩”。
隔着门窗,袭玉轻声问她:“大小姐,时辰不早了,您可要洗浴歇息?”
鄢岁棠揉几下看折子看到酸疼的眼:“去备浴汤罢。”
袭玉领命而去,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结合今日和徐又敏的谈话,大致能把科举的流程摸透大半,赶明儿再去礼部找崔奉行聊聊,顺便也帮大侄子套点话……
鄢岁棠叹息一声,不自觉地按上自己的太阳穴,忽然觉得莲城确实比长恨关要磨人。
换在长恨关,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蒙头大睡了才对。
许是袭玉先前开了窗,鄢岁棠忽然感到一丝凉意,微微偏首望向窗的方向,却见其大喇喇地敞开着,略有些怪异。
下一瞬,鄢岁棠反手揪住一只手腕,左手则摸向腰间刀囊——却摸了个空。
她只穿了里衣,距离最近的武器也在三尺开外。
对方得意地低笑两声,紧接着反制住她,不料鄢岁棠一记肘击,恶狠狠地敲中他的腹部。
力道甚重,对方吃痛低呼,很快便退了几步。
鄢岁棠这才望去,迎上那张覆着面具、龇牙咧嘴的脸。
乐。
“抱歉抱歉,”鄢岁棠忍着笑意过去扶他,秉欢黑着脸躲开了,“我没想到你拳脚功夫这么烂。”
秉欢怒目视她:“谁说我功夫烂了?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哟,急了?”秉欢已是退无可退,鄢岁棠趁机伸手点他鼻尖,问,“好男儿不会要哭鼻子吧?”
受害者恨恨躲开了脸。
“好了,不逗你了。肚子伤到没有?我叫人来帮你看看。”
秉欢又哼一声,语气却缓了点:“这也算伤?小爷才不当回事……你这女人才是,还让人去查小爷留的药,要取你狗命,何需要那等下作手段。”
“不把心思花在行侠仗义上,倒是很关注我嘛。”鄢岁棠弯起眼眉,轻佻地摁住少年小巧的喉结,后者吃了一惊,却无处可躲。
正想伸手拍她,秉欢却留意到她伸出的是左手,刚才一番动作,绷带上已经渗出星点血迹。
鄢岁棠也注意到他的眼神,趁机哀叫:“好痛哦,你还要打我?”
秉欢:“……”
秉欢拍开她的左手臂,抱起胳膊,冷冷道:“关注你?不过是看你几时能好,堂堂正正和你分个胜负罢了。”
“怕是难了。”鄢岁棠道,“纵是我左手好了,今晚你的肚子却受了伤。”
“我不妨事。”
“怎么,只许你逞英雄不跟女斗,不准我装君子放过伤员?”
秉欢双眸一瞪,张口想说什么,却一时间没找出什么话,只能顶嘴说:“你本来就是小人。”
鄢岁棠乐不可支,一边从架子上摸出一小瓶惯用的伤药抛掷过去,一边连吹三声口哨:“——好了,少侠,下次我们便以三声短哨为示,如何?”
秉欢下意识接住药,反应过来后又狠狠往桌上一放:“我凭什么要和你以短哨为示?”
“因为我近期要查一桩棘手案子,很容易招惹刺客。”鄢岁棠耸耸肩,满脸无辜,“我担心下次真有刺客来了,我却误当作你,不及设防。害我受伤的话,我们决战的日子就又要推迟了。”
秉欢:“……”少年的声音已经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怎么这么娇气?”
鄢岁棠便举起左手:“啊,它又要流血啦——”
“你!”
袭玉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大小姐,浴汤备好了,您要现在洗吗?”
再回头时,秉欢果然不见了踪影。
鄢岁棠笑吟吟应了声好,又听袭玉问:“大小姐,您刚在与谁说话呢?”
鄢岁棠望向被秉欢撂在桌上的伤药,顺手握进手里。
窗户仍然大开,鄢岁棠轻笑着关上窗,道:“没有谁,一只小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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