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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奉吟


话虽如此,散朝后,鄢岁棠还是自觉往宫外走了。

        尽管宫门实则和政事堂背道相驰,但她大人有大量,在公务上才不稀得跟臭爷们一般计较。

        然而狗皮膏药似的,鄢岁棠很快就察觉到身后紧追不舍的颀长身影。

        无他,岑既明八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她一定会带薪跑路。

        呵,男人。

        鄢岁棠不打算这么简单地便宜他了。否则下次谁都效仿岑既明,拿公务和女帝来压她,这要她的面子往哪搁?

        冲出承天门后,鄢岁棠深吸一口气,停步转身,故作懵懂地眨了眨眼。

        她问:“小岑侍郎,《大永律》明文规定,无故尾随姑娘可视为意图猥亵,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报官了?”

        岑既明的神情很淡,像是听不出她夹枪带棒的威胁:“小鄢大人准备何时去崔家取证?”

        “什么证?本官怎么听不明白小岑侍郎的意思呢。”鄢岁棠苦恼地拧起眉头,“不过听小岑侍郎的意思,似乎是有求于本官……本官就不耻下问一下下,这请人办事,应该用什么态度呀?”

        岑既明皱了皱眉。

        两人一阵无话,鄢岁棠没等到自己想听的好听话,立即掉转方向往政事堂走:“别追了哈。再追本官真要告你一状了。”

        岑既明蓦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鄢岁棠始料未及,身形停滞的同时下意识便一掌劈过去。幸好岑既明也不是毫无武功底子,迅速抬臂格挡一下,两人险险没有造成大伤,只有岑既明的手臂起了一点淤青。

        岑既明挽起袖子,露出微青的手臂:“谁信小鄢大人会被猥亵?”

        鄢岁棠:“……”

        她赶紧找自己手腕上的伤痕,可惜在长恨关磋磨多年,她的肤质根本不像岑既明那么柔嫩,只是暂时钳制一下,几乎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鄢岁棠:“………”

        都怪她皮糙肉厚是吗?

        见她答不出话,岑既明兀自道:“择日不如撞日,小鄢大人今日就陪小臣拜访崔府吧。”

        鄢岁棠气得头疼,但岑既明已然召来车夫,大有与她同行的架势。

        不愧是世家子弟,为了政绩可以不择手段。鄢岁棠愤愤撩起衣摆,就着袭玉牵来的爱马,三两下便翻身上去。

        大永朝民风开放、满朝尚武,只要不在闹市纵马,官员无论文武,上下朝大多骑马。

        岑既明也不例外,鄢岁棠原以为他会乘轿,却见他只是叮嘱车夫几句,接着便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跃而上,行云流水。

        这么一看,这家伙果然也不是普通的文臣。

        鄢岁棠一夹马肚,心爱的黑马立即快走而去。

        崔府地处偏僻,一路奔去行人寥寥,倒不用过于担心路人。

        而岑既明很快追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虽不开口,马蹄声却默契相和。

        连骑马都甩不掉的臭男人。烦。

        -

        崔家在五世家中曾经显赫一时,可惜这一家像是遭了诅咒,人丁稀落不说,还都容易早死。

        先帝在位时最最偏爱的贵妃正是出身崔家,奈何崔贵妃体弱,产下前太子梅玙便一命呜呼。

        先帝大悲,即册梅玙为皇储,任由后来柳皇后诞下梅琮这样才能高秀的嫡子也不肯改封。

        可惜,先帝毕竟已是先帝。

        除了崔贵妃,崔家的老爷子也在先帝驾崩后不久便急症而死,成了五家老爷子里走得最早的一位。

        而后梅妩异军突起,一举登基,前太子被软禁,静王、恭王更被架空实权,崔家自此失势,再不复旧时荣光。

        鄢岁棠将爱马交给崔家小厮,与岑既明前后递了名帖,崔家果然很快来人,恭请二人入内。

        -

        崔家虽然偏僻一点,但景致门府相较岑府和鄢府,都显得更为气派。

        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府匾,纵是五大世家,也只崔府有此殊荣。

        而满园的奇株仙葩、玉雕的小桥白陛,更可看出崔家底蕴之丰,现下的窘迫,根本伤不了他们的筋骨。

        仆从将二人引至客厅,鄢岁棠定睛望去,端坐主位的并不是记忆里的静王伴读崔奉行。

        而是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身着常服,辨不清容貌,仪态却极曼妙大方。

        “……我只认识崔奉行。”鄢岁棠老老实实服软,身边的岑既明斜她一眼,提醒道:“这是崔奉吟,户部侍郎。”

        怪不得她,她少年出征,对世家子弟能记清有几个人就很不容易。

        这次也是刚回莲城,还在逼迫自己习惯饮食的基础阶段。

        不过户部侍郎——倒也不算小官,崔奉行作为太学府的学子,应该会更高一等。

        可见梅妩虽然打压崔、兰两家,但也远没到不给他们活路的程度。

        崔奉吟起身相迎,两人一一回礼,鄢岁棠趁此机会打量眼前女子,心中琢磨。

        算不上什么破天荒的美人,但气质仪容都恰到好处,不似梅妩轻佻风流,也不像她这样锋厉张扬。

        比之按照帝妃标准培养的柳君颐,崔奉吟又要多一些文人气质,并不会如寻常女儿一般显得温婉小意。

        或许是错觉,鄢岁棠莫名觉得她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东西。

        尤其当崔奉吟望向她时,这种感觉就更加鲜明。

        “二位大人来得正好,江南行商刚刚送来新茶,给大人尝尝新鲜。”崔奉吟令下人上了茶水,“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胜在清口,工序简明,应该正合鄢大人的口味。”

        鄢大人接过茶水,不意对上崔奉吟含笑的眼眸,心中微动:“我的确偏爱这口,只是小岑大人更喜莲花茶,不知能否便宜行事?”

        崔奉吟的眉梢略略一抬。

        她的目光在满堂仆从之间逡巡片刻,随后歉道:“真是不巧。家兄不喜甜味,故不许下人们采购莲花茶饼……岑大人,对不住了。”

        鄢岁棠微微笑着,意有所指地拍拍岑既明紧绷的肩膀:“不碍事,他这人就是死脑筋,回头我再劝劝。说起来,我回莲城不久,还没和奉吟说过话,今日赶巧,请奉吟给我讲讲莲城,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

        崔奉吟笑道:“好吃好玩的当然不少。不过鄢大人又不是客人,回家而已,什么新鲜的慢慢体味就是,哪轮得到奉吟多嘴。”

        “这样……”鄢岁棠颇为亲昵地捏捏岑既明依旧有些僵硬的肌肉,惋惜道,“好吧,本来是想和旧日同学叙旧,没想到奉行竟然不在。那也不好再多打扰奉吟了,等下次有了闲暇,再约奉吟一同去庆南坊逛逛。”

        崔奉吟将两人互动看进眼里,笑:“好说,户部虽有些忙,但鄢大人相邀,奉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家兄,礼部正筹备着科举事宜,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行程,对不住。”

        鄢岁棠心领神会,捏着岑既明的手指力道重了三分。

        接着寒暄几句,便借口尚书省还有政务,拽着岑既明知情识趣地告别了。

        -

        虽然梅妩登基后,朝堂便是男女并用,但由于社会风气、女子受教育程度,以及其他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现今真的进了朝堂的女子依旧寥寥。

        也由此可见,崔奉吟能够高居四品,除了才能出众,恐怕也少不了外力的帮助。

        返回路上,鄢岁棠回味着岑既明今日的表现,主动开了尊口:“小岑大人,看上去,你似乎不太擅长社交啊。”

        岑既明拎着马缰的手微微一紧,没有应话,鄢岁棠接着逗他:“这样可不行,早晚会被别人察觉你是异类,那时恐怕小命难保。”

        “只是厌恶此等虚与委蛇之事,就是异类?”岑既明轻勒马缰,枣红马步子骤慢,他的语气却难得起了一丝波澜,“难道在小鄢大人心中,亚认为与奸恶同流合污方是为官正道?”

        鄢岁棠没料到他脾气这么大,只能同样放慢脚程,返回来劝他:“倒也未必。只是很多时候,有些事没必要做得太过,惹人记恨是会遭报应的。”

        “哦,”岑既明反问,“小鄢大人也怕报应?”

        鄢岁棠一怔,回味片刻,忽地绽出笑来。

        她怕什么报应,记恨她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记恨她的鬼更是以万数计,用不着报应,她自己本就该进阿鼻地狱。

        只是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比她还要直言不讳,倒显得她过于圆滑、不够坦诚。

        “所以……”岑既明顿了顿,“刚才你们那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试探一下她的为人。户部多的是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她也不例外。只是说到茶,她那态度显然是对你不喜,不是针对你,多半是认为男子天然看不上女官,她也就抵触男官,顺带对她哥哥都不太满意。”

        “但我对她没有敌意。”

        “都说不是针对你。是某些男人积的孽,牵连你了而已。”鄢岁棠想起什么,突然望回去,“诶——你问我话的语气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点,敬词都不用了是吗?”

        岑既明凉凉瞥她,不理后半句:“所以她会帮我们查案?”

        “我现在告岑家谋害人命、私杀家奴、意欲谋逆、觊觎后妃,你会帮我查吗?”

        岑既明:“……”

        岑既明:“太假了,不如告我和你当街斗殴。”

        鄢岁棠噗嗤一笑,一策马缰,黑马即刻扬蹄疾奔。

        远去的风里,尚能听见她遗落的大笑声,在宽敞的路道间响彻林海。

        在她扬长而去的马蹄之后,岑既明侧眸望向天边的一点黑色。

        他竖起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

        黑点斜窜而离,追着鄢岁棠的方向飞远。

        岑既明微微低首,手指不自觉抚上在崔府被鄢岁棠捏过的肩膀,唇畔爬上一丝抿笑。

        鼻尖还萦绕着鄢岁棠手心遗落的药味,不过她终究没用自己留下的药粉。

        ……倒是谨慎,可惜他好心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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