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厌
鬼知道是哪钻出来的疯子。
鄢岁棠把记忆里的岑家人翻了个遍,可她实在不清楚岑家下一辈的名姓经历,既然梅妩都说他是岑家小辈,那她也只能认了这个大侄子。
但认不认大侄子其实是次要的。
岑既明告的是科举舞弊之事,这在《大永律》里实在不是小罪。
可是古来皆知,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自开朝以来,说大了是欺君,说小了是人情,它本来就一直存在。
毕竟是世家政治,朝堂众臣大多心照不宣,完全不参与其中的,简直屈指可数。
偏偏岑既明告得义正词严,梅妩又摆明是想看热闹,担子就这么落她肩上了。
崔家好歹也是世家之一,梅妩把事丢过来,莫非还指望她以尚书左仆射的职权擅查崔府?
——还不如岑既明自己去查,好歹他是刑部的人。
两人退出御书房,走时一派和气,刚关上门,鄢岁棠便听见梅妩在书房内毫不掩饰的大笑声。
鄢岁棠重重一叹,侧眸瞪了岑既明一眼:“你要查科举舞弊,因为你也是进士出身?”
岑既明目不斜视,答:“我同鄢大人一般,是陛下礼聘。”
“一般个屁。”鄢岁棠的后齿不自觉地痒痒,“本官是九岁考的科举。”
岑既明:“有所耳闻。”他思索片刻,似乎大悟,挑眉,“您也是舞弊来的?”
鄢岁棠:“……”
当年科举的主考官是崔家的人,她的才名本就盛冠莲城,而且当时的女儿即便考过科举也不会拜官,说是世家阴私也可、说是长辈们逗弄小辈取乐也可,总之就是长辈们笑呵呵地圈了她的名姓,哄哄帝姬梅妩罢了。
鄢岁棠心里门儿清,她能有今天,绝不是靠所谓的神童才名,纯粹是因为她在长恨关杀得热闹,同辈之中数她最有功绩。
朝堂本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世家更是其中最脏最臭的存在。
但急于拔除世家根基,只会惹火上身,三两下就夭折于掌权之前。
身为世家,官阶品级根本没那么重要,这小子以为自己官拜四品侍郎,就真能得到刑部侍郎的权力,那才是异想天开。
“世家腌臜之事,不是一两天就能清理干净。你要表忠,也不该急此一时。”鄢岁棠拍拍衣上的灰,看他的眼神有些怜悯,又有些嫌恶,“今日你惹了我,还想去惹静王和崔家,你以为,岑家还能独善其身,丝毫不被你拖累?”
岑既明反问:“岑家倒了,不是更合鄢大人的心意?”
“……岑家早晚会倒,倒在本官手里。”鄢岁棠顿了顿,淡道,“而非倒在不知哪来的蠢货侄子手里。”
岑既明抬起袖,抿唇一笑。
霞光灿烈,与他的眸光两相辉映,鄢岁棠略略侧了一下眼,一瞥之中,见他剥落一身冷淡,竟现出几分少年意气。
接着,岑既明望她,语气轻慢而郑重:“岑家不会倒。”
“至少不会倒在鄢家的蠢货手里。”
鄢岁棠眯起眼,手里的白玉笏板嚓地裂了一丝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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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岑既明毫无意义的舌战之后,两人还得继续回衙门上班。
鄢岁棠要去的政事堂就在宫里,但目送岑既明出宫时,鄢岁棠依旧没忘了重哼一声。
岑既明没有回应她,只是眉眼间的神情一如方才,轻蔑又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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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鄢岁棠终于回府,鄢岁蘅正率着仆从端坐饭厅等她。
今日连鄢老爷子也露了脸,面容严肃地坐在上位,小胡子时不时一抖。
鄢岁棠猜他终于是饿了,受不了红烧肉的肉香。
换回便服,鄢岁棠濯过双手,匆匆往饭厅赶。身边的袭玉贴近过来,低声禀报:“主子,药是上好的止血药,没掺任何毒。”
鄢岁棠细眉微挑,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秉欢其人呢?”
“奴婢走查民居,坊间多有‘秉欢’传闻。但大多是些夸张说法,恐怕不足取信。”
“没事,我爱听。”鄢岁棠走回饭厅,众人还没动筷,她便对鄢老爷子眨眨眼,“爹,别客气,吃。”
“秉欢,秉承之‘秉’、欢愉之‘欢’。自两年前在江湖崭露头角,但当时并未涉足莲城,多在北方行走,很受地方百姓追捧。他是今年和您回来的差不多时间,才在莲城出现——见您之前,莲城不曾听说他有现身。
据传,秉欢师承前江湖第一,师行难。师行难以轻功和剑法闻名天下,二十年前曾有剑开天山、步凌水云之誉,朝廷多次礼聘而不得,秉欢是他唯一被世人公认的弟子。”
鄢岁棠转头望向仍然没有动静的鄢老爷子,示意袭玉暂停,接着问自家亲爹:“爹,您有话想说?”
老爷子动动唇,小胡子微抖,抬手屏退左右。
袭玉和鄢岁蘅也跟着退了下去。
“下旬休沐,随我去祠堂祭奉一日。”老爷子顿了顿,“洗洗你这一身的血气。”
鄢岁棠失笑,婉拒道:“我答应过岑家了。”
“那就把岑三郎叫来一起。”
“他是外人,焉能在祠堂逗留。”鄢岁棠道,“我只是同情自古以来被休弃的女人的遭遇,也不忍心见她们经历的苦楚落到某一个男人身上,故才给柳姐姐面子,去岑家打发时间而已。要我和岑家人结亲,还不如让我死在长恨关。”
老爷子双目一瞪:“说什么昏话!——三郎与他两个哥哥不同,这孩子仁德心善、功德无数,配你这杀孽深重的女儿最是合适。当初便有道长卜卦,说你今后……”
“他一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能有什么功德?而且我杀孽再多,也是为了大永百姓,谁能断定我和他的功德孰高孰低?”鄢岁棠柳眉微蹙,别过头道,“再者讲,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就是,我和那些个神佛鬼怪碰一碰,不见得就一定是他们拿我的命!”
老爷子气急,可一时间争不过她,只能满脸涨红地盯着。
鄢岁棠也有些来气,后槽牙磨了一会儿,想到眼前毕竟是她的亲爹,终究愤愤退了一步:“好了,爹,陛下要您在家颐养天年,您就安下心来,鄢家有我,一时半会儿倒不了。我和岁蘅都不需要和那些世家结什么姻亲。”
“倘若你之后又对三郎中意了呢?”
“不可能的事……”话到一半,扫见老爷子凝重的脸色,鄢岁棠只好再退一步,“若真有那天,我再三书六礼诚诚恳恳求他垂眼,绝不敢再慢待半分。”
老爷子的神情这才和缓几分,似乎是满意了。
“女儿家终归是要成亲生子的。你年纪已是不小,三郎还肯放纵你在朝堂撒野,已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了。”老爷子话锋一转,忽而问,“方才袭玉在说师行难?你和师行难又有什么关系?”
鄢岁棠径自忽略他的前一句屁话,答道:“师行难的徒弟可能看不惯我,但我挺欣赏他的。”
老爷子思索半晌:“师行难一生恣意狂放,他的徒弟……你说的可是秉欢?”
鄢岁棠顿时来了兴致:“您知道他?”
或许是她先前的态度定了老爷子的心,老爷子难得神色和蔼,缓缓道来:“你在长恨关时,为父曾受先帝之旨,前去鹿门、禹州监察地方,当时就曾偶遇师行难和他的弟子。”
鄢岁棠问:“师行难不是早就归隐了?”
“那只是坊间的说法。”鄢老爷子哼笑出声,斜她一眼,“若真是归隐,他就不会落为死囚,害他徒弟小小年纪,险些也背上劫囚的罪名。”
“死囚?”鄢岁棠回忆了一会儿,先帝重刑,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死囚,但有师行难这样盛名的死囚,她不应该毫无耳闻。
鄢老爷子猜出她的想法:“师行难只是他行走江湖的化名,就像秉欢,你真以为就是本名?”
“那,师行难是死了?犯的什么罪?”
“……这些事就不是该你打听的了,”鄢老爷子低首喝了一口茶,淡道,“反正是杀千刀的死罪,尚书左仆射也救不了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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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又召袭玉打听一番,鄢岁棠总算摸到了一点秉欢师徒的边儿。
师行难的确曾是江湖上翻手云、覆手雨的存在,但有关他的出身,向来是众说纷纭。
有说他出身前朝将门、有说他师承鹰山老妖、有说他其实是混入大永的胡人,再也不能返乡,便永远留在了大永。
而由于师行难的传说太多,秉欢便被压住不少光芒,大多认为他是师行难的得意弟子、江湖新秀,仅此而已。
至于出身、家世、来历、外貌,一概无人提及,只说他每每现身,都以面具遮掩,从不示人。
鄢岁棠终究没用秉欢留下的药,虽是上好的药材,但她自己也不缺,索性留着当个摆件,闲来无事时把玩一会儿。
但自那天后,秉欢没再造访,莲城更是安静,鲜少听说秉欢近期的风闻。
不过她本来也没太多时间分给秉欢就是了。
翌日早朝,鄢岁棠呵欠连天地走去文臣首位,不经意和某人擦挂了一下衣角,略略偏头,鄢岁棠便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剩下半个呵欠咽回去了,鄢岁棠挤出一个冷笑:“小岑大人。”
对方回礼:“小鄢大人。”
四目相对,火星连溅。
烦死。什么科举舞弊,你自己查去吧,死了别求我帮忙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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